(會議內容涉及作品劇情關鍵,請斟酌是否閱讀)第十五屆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華麗的拋物線

本屆決選評審共五位,分別為(依筆劃順序排列):
冷言、杜鵑窩人、陳國偉、陳蕙慧、路那

本屆五篇決選入圍作為:
〈見詭旅社〉、〈華麗的拋物線〉、〈起死回生的塞班之戀〉、〈赫爾辛基眼淚〉。

以下為各篇之決選會議紀錄。

1〈見詭旅社〉

陳國偉:這篇的開頭跟故事開展讀起來蠻有趣,有很多適合發展的元素,包括密室狀態的房間、消失的錢、有沒有鬧鬼等問題,可是整篇小說看完之後,以推理小說所需要的敘事要件來看,謎團的開展或者是推理的過程其實非常倉促,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而且直接用全知客觀的敘事方式交代真相,不太能提供推理小說應該有的閱讀樂趣。

路那:我覺得這篇讀起來蠻有趣的,整體來說,解釋的方式和人物塑造的功力都蠻不錯,是一篇好讀的小說,但是推理性的部分沒有那麼強,而且中間的一些敘述有點矛盾。後面要解開謎底的時候,攝影記者說「因為竊賊藏在床底下,打算伺機行竊,但有人打算在這裡燒炭自殺」,然後又說「所以他只好裝神弄鬼,為的是要趕快將女孩趕出這個房間,免得跟她一起死在這。」這邊說是在裡面裝神弄鬼,接下來幾段又說「在外面裝神弄鬼的同夥」,兩方默契也太好了。另外是在外面如何裝神弄鬼也沒解釋清楚。再來還有一個問題,兩個清潔員工的打掃時間應該是固定的,後來也有說影帶裡面他們兩個頻繁上五樓。如果我是清潔工,想要掩蓋行動,我就直接把監視器弄壞,這樣一來,走廊到房間這一段,就不需要把同夥放在推車裡面了。再說他們在電梯裡面工作是正大光明的話,那為什麼走廊到房間這一段會需要推車?而且我覺得喝醉酒或是休息還是幹麼,最多就是兩個小時啊,就算三個小時,也不太可能在這中間跑進去跟人家說要打掃。那個酒客如果沒有睡著肯定就是全武行了。

杜鵑窩人:作者有沒有住過飯店我都懷疑。

路那:你要做這些事情的話,應該一開始就在旅社裡面埋伏,整個晚上都待在裡面,然後有幾對就抓幾對,甚至可能跟櫃檯串通好什麼之類。我覺得在這個地方是有比較大的問題。

冷言:這個作者我不知道是誰,我在讀的時候,感覺好像去年還前年有讀過類似的,一開始很有趣,會期待接下來的發展,到結局卻草草結束。

陳蕙慧:我覺得這篇很單薄,這是指裡面的層次,跟字數沒有太大關係,有些人三千字還是可以寫得出層次。它都是線性的發展,把你帶到這裡,給你一個解釋,把你帶到那裡,給你一個解釋。一開始有懸疑感,後來就沒有懸疑感。會覺得一開始有趣,可能是因為前面的懸疑感有出來,後來作者就忘記要去塑造讓讀者可以思考的空間,包括女孩的手為什麼是髒的,作者都告訴你了,就會變成你跟我講這幹麼,他花了太多的篇幅,看起來是想要誤導你,可是又不是,他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覺得讀小說的樂趣在於想像空間,這篇幾乎沒有。

杜鵑窩人:我當了十幾屆評審,有一個習慣,每篇小說會看兩次,第一次用純讀者的心態去看,絕對不挑裡面的錯,就快速掃過去,第二次看就當評論了。這篇的文筆不錯,玩笑開得也還可以,問題是所有台灣推理作者好像都有這個毛病,就是收文收不起來。前面放太多了,很難拗回來。可能作者對推理的四個要素沒有掌握得很好,結尾就會收不起來。這篇的推理性很低,都直接告訴你答案了,你說主角是偵探嗎,好像也沒有偵探的感覺,連猜都沒有,跟警察的部分也是,都不知道他是用猜的還是用騙的、用講的。

陳蕙慧:作者設計了一個線索,但是那個線索的可能性又太低。

杜鵑窩人:還有一點最重要的,推理小說二十法則裡面就講了,「兇手不得是奴僕之輩」。我讀的時候就覺得應該是清潔人員,或是旅社的員工,因為有萬用鑰匙才可能這樣做,果然沒錯。可是不應該拿出來呀,有萬用鑰匙在,那還有什麼密室可言,根本是騙人的,就是因為開了門,那個女孩子才能跑進房間去。

路那:女孩子跑到人家房間這一點也很奇怪,你撞到鬼,第一個反應難道不是找櫃檯嗎。

杜鵑窩人:他為什麼沒有撥內線或找櫃檯,不然也可以往樓下衝啊,為什麼一定要在那邊找房間衝進去呢?

陳蕙慧:這篇在結構上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是失衡。作者塑造主角是一個失意的攝影師,說他做了什麼事、去拍八卦雜誌,想讓這個人物比較立體,但是花了太多篇幅在上面,其他東西就沒有篇幅可以用了。

杜鵑窩人:景翔老師說過,小說跟推理要並重,這篇有看到小說,推理卻趨近於零。

陳蕙慧:不過剛剛窩人說到「玩笑開得還可以」,可能男生看覺得可以,但我是覺得有些地方有一點冷。

陳國偉:我覺得是因為作者在寫的時候,根本沒有想清楚什麼才是他的主要謎團,所以前面一直在營造主角遇到女鬼的香豔情節,甚至想要誤導你,這個女的就算不是鬼,也是從事特種行業的。故事裡的謎團一直轉移,從主角的房間到底是不是密室,變成那個女的到底是不是女鬼,接下來又有人被搶要自殺。作者一直在拋東西出來,到最後不只收不起來,而是根本就沒有收了。

路那:我覺得這確實是一個問題,不過我想談蕙慧姊剛剛講到的問題。我覺得要講個體可以,可是小說裡面常常把個體當成通例來講,這點讓人覺得非常不舒服,覺得有歧視意味。比如說裡面就有講說,女人就是麻煩的生物啊。

陳蕙慧:還有用SOP來處理,我覺得一點都不幽默。但是我完全沒有因為這個而去 Judge,是因為剛好窩人講到我才提,我純粹是用結構性來考量,這篇有嚴重的失衡。

路那:如果這個既定概念有幫助到謎團的翻轉,那我會把它視作一個鋪陳。但是完全沒有,雖然清楚他想走幽默路線,但加入主觀感受後對我來說這部份很難笑,所以在作者的寫作功力上,我會再扣一點分。

冷言:我去上金車的寫作課時舉了一個例子,就說有一個人這兩天都沒來上課,結果這一堂來上,以這為例子跟學員講要怎麼寫小說,結果課後就有一個人跑來跟我講說,我就是你講的那個人,我這兩天都沒上,只有來上你的課。我說為什麼?他說因為我在前幾屆,有一次決選被你評得很爛。所以呢,我要先講一下這篇的優點。我覺得主角遇鬼的反應蠻有趣的,可能不是很真實,但我覺得小說也不一定要完全反應真實。那個女鬼一直跟主角講話,主角就一直裝睡,這樣子的場景非常有趣,只是接下來的走向,就跟大家講的一樣。不過,最後還有一段是主角跟那女孩子去找她男朋友,其實我一直在期待這一段逆轉,期待這個女孩才是真兇,可惜沒有,所以這一篇的評價就變低了。密室最差的解決方式,就是用備用鑰匙,作者用了;再來就是真兇的身分,最不好的就是一開始沒出現,最後才出場的工作人員,作者也用了。所以也沒有什麼好評的,就是推理的部分很差,唯一有趣的就是開場,開場的設計作者可能花最多時間去想,後面卻整個歪掉,我覺得很可惜,如果最後能讓那個女孩子逆轉成真兇,那這個故事就很有看頭了。

2〈華麗的拋物線〉

路那:這篇根本沒有詭計可言吧,謎團是在解開之後才發生的,詭計則是看最後媽媽之死的部分,雖然講是講得通,可是也沒有證據。只能算是提出一個疑問,讓讀者覺得好像是這樣,但是卻沒有辦法去證實。故事裡說妹妹半夜有聽到媽媽的腳步聲,我還想說校外教學應該不至於這麼差,會把整個人搞丟,讓她中途跑回台北。這段敘述基本上不能夠被證實,這樣子根本就沒有意義。另外,這篇剛好接觸到最近的熱門議題,在這方面的描寫蠻到位,我還蠻喜歡的。只是故事情節太容易揣測,裡面的設計也有點不太合理,比方說父母的分居,如果爸爸媽媽的分居跟姊姊的疾病有關,那姊姊的照護應該是主要原因吧,一般來講會是責任方──我不太確定,看故事敘述有點互推小孩的感覺──會被迫擔起這個小孩的責任,但結果是姊姊給了爸爸,所以看來原因是在爸爸這邊,而爸爸又是有錢人。我覺得很奇怪,媽媽為什麼沒有生活費?小說裡面暗示說媽媽工作很努力,壓力太大而吸毒,可是後面又講到,爸爸跑來看媽媽的時候,說已經知道她吸毒很久了。按照這個來看,如果父母的分居是因為母親的吸毒,那為什麼會把妹妹給媽媽監護?怎麼看都不合理。

杜鵑窩人:吸毒的費用很恐怖,媽媽要辛苦工作還能吸毒,錢從哪裡來?靠她女兒賣嗎?不管是小說中的小說還是小說,統統都不合理。

路那:這篇小說中的小說到底是寫給誰看的,為什麼要寄出去?姊姊說是「自我治療」,這個說法我沒辦法接受。你要把自己經歷過的事情寫下來可以,但為什麼要打包寄出去,寄給這個老師。

冷言:故事裡說本來要給妹妹看,後來知道這個老師的存在,於是想要試試這個老師是不是有辦法幫助妹妹,就決定要寄給老師。

陳國偉:其實就是託孤。

路那:可是後面碰到老師的時候,她不信任老師啊。

杜鵑窩人:小說裡面的小說是姊姊照顧妹妹,但現實卻是顛倒的樣子。

冷言:這篇的每個問題就是都想要兜在一起想,到最後作者自己都矛盾了,兜不起來亂掉了。

路那:假設今天是我要寄給妹妹好了,我寫個遠一點的地方就好了嘛,把它寄到日本、寄到美國去,就可以拖至少三個月,不需要這麼迂迴,還要冒著收件人不見得會交給我妹的可能性。

杜鵑窩人:寄到國外去會不見哦。還有,中台路沒有44號,中台路有3號,普台高中就在這裡。

路那:我一開始看的時候,覺得這一篇寫得還蠻不錯,可是開始認真仔細看之後,就發現它是沒辦法細讀的。

陳國偉:我要力排眾議一下,我覺得這篇是很成功的敘述性詭計。它的成立關鍵在於這個「可信的敘事者」,也就是跟蹤妹妹的張老師,他從來沒有看過姊姊,所以他其實一直沒有辦法判斷姊姊長什麼樣子。這篇小說從頭到尾也都沒有告訴讀者,真正跟張老師講話的人到底是誰,而且透過小說中的小說,一直在強調姊姊是金髮,而妹妹是黑髮,所以老師覺得疑惑,直到最後才發現,這是兩姊妹在刻意誤導、交換身分。而交換身分的目的,只是為了要透過小說裡面的小說,去幫妹妹洗清所有可能跟犯罪有關的嫌疑。那些奇怪與不合理,有個很重要的關鍵在於,因為這個小說本身是要透過張老師,來強化妹妹跟這一切都沒有關係,所有事情都是姊姊做的,所以包括母親的死亡,包括剛剛路那講到的,我們其實就是在困惑到底是誰殺人呢,其實就是姊姊殺人。小說中的小說告訴你是妹妹做的證,可是我們沒有辦法判斷,因為到後來我們才發現,其實妹妹根本從頭到尾都沒有去作證,因為從頭到尾去見 那個老師的都是姊姊。小說的最後幾頁有寫到,老師終於搞懂,一直以來跟他面對面講話的是姊姊,這就是一個自導自演的演出。

杜鵑窩人:這裡有兩個問題,第一個,現在國中沒有髮禁,可是不能染頭髮,金髮跟黑髮是不存在的,除非是戴假髮,不然在學校不可能染金髮。第二個問題是,張老師教過這個學生,卻連誰是誰都分不清楚。

冷言:這很常見啊。我有一個問題,先不管小說裡面的這篇小說,實際上妹妹有沒有做任何犯罪的事情?如果她本來就沒做,那又何必要靠小說去洗掉嫌疑?

陳國偉:小說裡顯然沒有要告訴你是或不是。

杜鵑窩人:那就是姊姊的一面之詞,全部都是她在講,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而且姊姊已經跳樓自殺了,也就是從頭到尾都沒有解謎,甚至連解謎的機會都為零。

陳國偉:所以我才會強調這是敘述性詭計的運用。敘述性詭計的重點在於,它在敘述的層面上是成立的,那它就是成立的。就像我們不會去追究綾辻行人的〈鈍鈍吊橋垮下來〉,兇手真的能做出那些行為嗎?沒有人會去強調這件事。這就是敘述性詭計玩的東西。當然,敘述性詭計有些時候不見得大家能夠接受,因為台灣讀者熟悉的敘述性詭計,通常不是綾辻行人的敘事人稱路線,就是折原一的小說結構模式,但這篇運用敘述性詭計的方法,接近歌野晶午《櫻樹抽芽時,想你》,是整個世界觀的扭轉。所以我只是要指出,在我所理解的日本各種敘述性詭計的手法裡,這篇的設計是成功的,而且成功的地方在於──小說裡面很多東西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在現實中是不是成立的,這當然要另當別論──因為所有一切都是仰賴在敘述性詭計上,所以你不知道實際上是不是真的,作者玩的就是讓你在最後出乎意料的發現,原來一開始告訴我真相的人不是妹妹,其實是姊姊,到最後這個姊姊告訴我一種真相的表述之後,她就去自殺了。直到最後的最後,張老師才第一次真的跟妹妹再碰到面,就是這樣子。

杜鵑窩人:我有一個問題,這篇有解謎嗎?

陳國偉:以姊姊的版本來講是一種解謎啊,因為裡面唯一真正的謀殺就是媽媽的命案,這是成立的。

路那:可是我們甚至沒有辦法確認這是不是真的命案。我覺得這篇最大的問題是,裡面完全沒有外援的一些說明或是證據。

杜鵑窩人:小說中有一句話很重要,那個爸爸是內科醫師。不要說內科醫師了,我是一般科醫師,海洛因中毒死,還是胰島素過低死亡,我一定分得出來,只要撥開眼睛看一下就夠了。不可能誰都可以騙,她爸爸不會被騙。有些東西因為時代的變化會有差異,我不知道這篇小說的背景時間點是哪一年,但是糖尿病筆針開始廣泛使用之後,以前打糖尿病的0.5cc針管,市面上就幾乎見不到了。為什麼?因為成本太高,沒有一家診所願意用,幾乎都叫你用筆針,現在大概剩下毒蟲會用而已。

路那:如果要說這是敘述性詭計,那我們要先確認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有發生,或是只在紙面上發生,也就是在推理小說裡面寫到第二層外援──現實社會有沒有討論這件事情,還有討論到什麼程度,這是很重要的依據推斷。可是作者基本上已經把這條路堵得嚴嚴實實了,假設我們相信他的敘述,那一切也沒什麼好講的;假設我們不相信他的敘述,他也沒有留下什麼餘地來給我們做一個不一樣的真相的推斷,告訴我們裡面說的是假的,讀者只能全盤接受敘述者說的話。那就跟一般故事沒有兩樣,裡面沒有謎團,沒有可以推斷的成分,也沒有人可以指出什麼是真的、什麼是錯的假的。這篇跟敘述性詭計有一點差別,我覺得敘述性詭計的目的是很明確的,是作者要跟讀者玩遊戲,比如剛剛講的綾辻行人的那個例子,那是一個人跟另外一個人講故事的時候,隱瞞了所有重要的細節,只用關鍵性的行動或是其他,讓讀者誤以為裡面的主體是一個人而不是猴子。同樣的,很多海龜湯的狀況也都是一樣,可是今天這篇,我覺得作者的目的並沒有那麼明顯,要跟我們讀者玩遊戲,或者是跟張老師這個讀者玩遊戲,他的意願沒有非常明白。甚至到中間張老師去尋求外部的資料來判斷,一邊找就一邊覺得這封信已經是不可信的,所以我覺得比較偏向「不可信賴的敘述者」。要說這是敘述性詭計?我覺得可能就是中間的線沒有切得非常明顯,缺乏一些要素讓我覺得它是好的敘述性詭計。

陳國偉:讀者認不認同他是否為可信的敘事者,跟作者設計他是不是可信的敘事者是兩回事。有可能作者設計得不好,所以我們覺得他不可信,就像剛剛窩人說的,張老師怎麼會不認得自己學生的長相,我覺得這就是作者設計的目的,所以張老師相信那個是妹妹的時候,讀者就會跟著相信。我講的「可信的敘事者」,是作者在寫作的時候刻意設計的。我們今天所有的質疑,其實都來自於我們相信,不管是故事裡面講的還是其他,比如我們相信這個可信的敘事者找了一些資料,然後發現與小說中的小說敘述有出入。其實作者有給了他故事世界的基礎,只是看我們要不要買單而已。

路那:我們的重點放在不一樣的地方,我並不覺得妹妹的身分這一點,能夠算是主要詭計。故事一開始有個黑頭髮的女生坐下來,張老師拿了稿子給她看,說我收到這個東西妳看一下,然後她就開始讀,讀完之後才跟我說這個人不是妹妹而是姊姊,所以呢?

陳國偉:那個就是關鍵,牽涉到張老師有沒有辦法識破小說裡的犯罪事實。我的意思是,當張老師被現實中的兩個人交換身分給誤導之後,他就會去相信小說稿子裡面的真相。

路那:張老師光看小說應該也可以被誤導,並不需要真的看到人是不是交換了。反過來講,人是否交換跟小說是否誤導其他人,這兩件事情必須獨立開來看,並不是一個關聯性的事件。

陳國偉:當然有關聯啊,否則張老師怎麼會去相信裡面的內容。

杜鵑窩人:作者應該沒想到這麼多,我跟冷言都有感覺,作者搞到最後都亂掉了。

冷言:我覺得作者應該沒有打算寫敘述性詭計,他自己設計一個謎團,想一個理由把它解決掉,再出現一個謎題,就再想個理由把它解決掉,結果整個寫下來發現沒有辦法兜在一起。

陳國偉:我其實有被說服,覺得有兜在一起。

冷言:譬如說,姊姊寫這一篇小說的目的是什麼?

陳國偉:就是為了讓老師可以代替決定要自殺的姐姐繼續照顧妹妹。

冷言:我有特別回頭去找小說裡面的內容,姊姊寫這篇小說,到底是為了給妹妹看,還是為了要給張老師看。然後發現裡面寫她一開始是為了給妹妹看,讓妹妹釋懷兩人的境遇不太相同,讓妹妹可以接受自己的死,這樣就不是敘述性詭計了。後來她又發現,有個老師一直來找妹妹,她就決定要試看看這個老師,是不是有辦法照顧妹妹,於是把小說轉給老師。而且本來還設計老師收到稿子的時候,自己已經自殺死掉了,沒想到老師居然先拿到小說,於是她又假扮成妹妹,直接去測試張老師。仔細想下去就會發現,最原始的目的跟最後的結果好像兜不太起來,要給妹妹看的寫法跟要給老師看的寫法應該會不一樣,不管用什麼觀點去看這篇小說都不太對。

路那:作者自己就在裡面吐槽了啊,說如果這東西是要寫給妹妹看的,那妹妹都已經經歷過這些事情了,為什麼還需要姊姊重新敘述一遍。

冷言:最重要的就是她要幫妹妹洗罪這件事情,按照姊姊的說法,這些事件妹妹根本統統沒有參與,實際上我這樣看下來,也覺得妹妹沒有辦法參與任何事件,那為什麼要寫這篇給老師看?

路那:如果她們的爸爸真的像小說裡講的那麼愛面子,那媽媽吸毒過量自殺,就算是前妻,這種事情她老爸也肯定不會說的。現在兩個證人都閉嘴了,到底還有什麼任何可以引起留意的地方?

冷言:好像也沒有人會去懷疑她了。

陳國偉:我自己覺得小說裡面沒有矛盾,有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在於,作者一直讓我們以為,張老師所有對著妹妹講的話,其實都是對姊姊說的。一直到最後面才揭露,看小說稿子的人根本是姊姊,所以他們兩個的一切對話,都是為了合理化,或者說是為了誤導。總之就是這個互動的過程,跟小說裡的內容其實是搭配在一起的。

杜鵑窩人:跟老師見面的是姊姊,小說根本是她寫的啊。

路那:那她就是重新看一遍自己寫的小說而已。

陳國偉:問題是張老師不知道她是姊姊,以為她是妹妹,所以她說你給我看幹麼,而且一開始也不承認這跟她有關。

冷言:張老師給她看的目的,應該是為了救她姊姊。

陳國偉:目的就是這個,張老師希望妹妹去救她姊姊,阻止姊姊自殺。

路那:這是老師的動機,但寫這篇的人的動機是不明的啊。

陳國偉:關鍵在於寫作並寄出稿子的姊姊,其實根本沒有料到張老師會這麼早收到。張老師是因為去郵局攔截,提早在姊姊自殺之前就收到了,所以才會造成必須要去見妹妹的意外發展,而姊姊代替了妹妹去見老師,等於也是攔截,姊姊不希望妹妹在自己死之前就知道這些事。

路那:我覺得如果跳樓的換個人,不是姊姊而是妹妹,這篇就會比較好。

杜鵑窩人:那老師直接去考場攔人就好啦。我一直懷疑,這篇小說的作者到最後自己也沒辦法收尾了。

陳國偉:我想強調的是,作者並不是沒有做好,而是他的邏輯我們願不願意買單,關鍵就在這裡而已。所以我剛舉綾辻行人那個例子,就是你要不要買單真兇的身份,身為讀者當然也可以拒絕,問題是那就是作者的邏輯,作者覺得那是推理小說、敘述性詭計該有的樣子。敘述性詭計可不可以有別的樣子?我覺得這個作者就是想要嘗試看看,我並沒有說大家一定要買單,只是想要幫他解釋,他的設計其實是有巧思的。至於他有沒有窩人講的那些物理上、現實上的瑕疵,我覺得是有的。作者也加入了其他的謎團和詭計,像是一直在玩身分變化這個遊戲,提出淤青到底是糖尿病的患者會有的跡象,還是被家暴的謎團。其實前面講的那些問題,爸爸的部分對我來說相對比較簡單,她父親就是家暴,就是沒有要好好照顧小孩,那他們離婚為什麼會這樣分配,這個老實說不是我們需要……。

杜鵑窩人:考一下大家好了,胰島素最常打在哪裡?冷言是牙醫應該不知道,這連作者也沒有注意。在肚腩上畫九區,一天打一區,右邊打完打左邊,左邊打完再打右邊。如果這地方有問題不能打,比如說受傷、懷孕或者開刀的時候,就改打大腿內側。由此可見淤青什麼的,作者基本上完全沒有概念。小說裡一再強調那個老爸是內科醫生,這些問題應該統統不成立。

路那:我覺得他應該知道,只是想暗示媽媽不是打胰島素。

陳蕙慧:我也覺得,如果那麼容易google的話,作者不會那麼懶不去google。

陳國偉:小說裡只寫「他看見了我身上的烏青」,沒有講是哪裡。

杜鵑窩人:家暴怎麼會是打在肚子上,胰島素打進去的淤青是一下子吸收之後就沒有了,皮下不容易淤青,除非是沒有正確打到。那個筆針其實蠻嚴的,我們醫生自己都要從頭學起,因為刻度有1到5,而且也少提一個東西,故事裡從頭到尾都沒有測血糖。

路那:我覺得裡面的主要謎團就是身分而已,問題是作者前面真的沒有花太多篇幅去鋪陳,就只是兩個人坐下來開始看小說,中間全部都是跟小說內容相關的事情,直到最後姊姊站起來,張老師突然發現她沒有喝可可,才知道這個不是自己的學生。

陳蕙慧:應該是先看到走路的背影吧,後來才注意到「對了,她沒有喝可可」。

路那:張老師也不是當下就反應過來,而是直覺告訴他哪裡不對勁,後來碰到真正的學生的時候,他才發現兩個人完全不一樣,主要謎團其實就在這個地方。整篇小說兩萬九千多字,中間的兩萬字全部在講姊妹之間怎樣,大部分都是跟主要謎團沒有關係的內容。我不得不說,如果拋開內部的矛盾,這個完全沒有關係的部分其實寫得還不錯。可是這麼小的一個謎團,對上這麼大的篇幅,比例不是很平衡。

陳蕙慧:作者前面做了蠻多的誤導啊,比如姊姊安慰妹妹那邊。

路那:作者的誤導除了髮型之外還有什麼?

杜鵑窩人:姊姊一再強調,自己這邊是很好的,妹妹那邊是很艱困的,一個有錢,一個沒錢。

路那:我覺得那些都是敘述的東西,作者刻意營造這兩個人之間的差別,可是這些差別都不是決定性的。

陳國偉:我補充一下,我們必須注意一件事,我們看小說的時候,時間是順敘的,可是小說中的小說,時間其實是回溯的。既然是回溯的,就表示是基於現在的事實,也就是姊妹倆的媽媽死了,姊姊才去寫這篇小說,但張老師原本是不知道,所以他願意買單。這有點像《白夜行》那種邏輯,都是作者建構的故事世界,老實說就是這樣。所以小說中的小說跟身分謎團不是沒有關係,那其實是作者為了最後解謎而創造的。

路那:可是最後那個部分的力道,並沒有讓我覺得前面這些鋪陳,全都是為了最後這一擊。

陳國偉:作者就是要告訴你,因為姊姊的人生很悲慘,所以她要幫妹妹留下一個比較好的環境,然後自己去死,之後又告訴你,其實姊姊的死,跟她的性別認同也有關係。作者努力講了一大堆,把所有病都得上了,都是為了合理化姊姊的一切行為,甚至是最後的自殺。

陳蕙慧:我是覺得這個作者的企圖心太大,他要用這麼短的篇幅,把想要談的社會關懷、議題、家庭、友誼等等,全部呈現出來,所以才會覺得很多地方兜不攏。如果這是中篇或長篇,作者有比較多的篇幅發揮,也許最後的收尾也不會讓我們有這種感覺。我是覺得裡面應該多發生一點命案啦,或者寫媽媽死亡這件事情引起警察的關注。

陳國偉:其實裡面死亡還不少,有些也有謀殺的謎團可能,比如說范江老師是不是真的自殺,但作者在最後告訴我們,沒有錯都是自殺,所以對我們的閱讀期望來講就是會落空。

冷言:這篇我覺得最佳結尾是,三個死的人其實都是妹妹殺的。姊姊自殺了留下妹妹,看起來好像是姊姊想要保護妹妹,但其實統統都是妹妹做的,然後一切都跟她無關。

陳蕙慧:我的想法也是這樣。這四篇裡面,我唯一會想要重讀的就是這一篇,第一個因為我還是有一些地方搞不懂,第二個我還是覺得它有餘味啦,作者的文字和企圖,我還是比較喜歡的。

杜鵑窩人:這一篇文筆應該算四篇裡面最好的,故事也講得有模有樣。可惜以推理小說來說,不行。

陳蕙慧:而且一開始講的那些數字,我覺得這是多好的開場啊,還給你一大堆方程式,我們的華文小說很少有這種開場。對我來說,近年來我期待的推理寫作者,是不以「我就是要寫推理小說」的類型套路去寫,而是先以一個「我要說一個架構完整的好看故事」,在一開場時,打破那些開宗明義就告訴讀者「這是一本推理小說」的敍事氛圍或模式。當然它內涵是不折不扣的推理小說,可是一般不碰類型的讀者也不會一開始就放棄不讀。

3〈起死回生的塞班之戀〉

冷言:其實這次的四篇作品之中,我感覺只有第一篇比較差,二三四的水準都差不多,於是我的判斷標準,就變成邏輯標準上的缺失,哪一個讓我接受度比較高,高的我就給比較多分。我對這篇只有一個問題,就是兇手四月九號入山,四月十號一大早還可以去搭飛機,表示她走到嘉明湖那邊的避難小屋見男朋友再下山,來回不用一天的時間。也就是說,她的男朋友根本不需要在那邊等一天,手機沒電,下山借個電話打給女朋友說一聲,這樣不是很簡單嗎,為什麼要在那邊等到自己死掉?這是最大的問題,不然其他部分我覺得就很平順。

杜鵑窩人:不止這個問題吧,台灣的入山證登記一定要真名,拿身分證。以前要申請,有分甲種乙種,現在是直接登記就可以。比如說我要去霧台,就在進山的派出所登記。兇手是看準了保險公司都不查,但是兩邊都有入山的機會,保險公司一定會去查啊,保額可是有一千萬。

冷言:你講的這個問題我也有想到,而我講的問題是,死者有這麼笨嗎?他這麼老手,不用半天就可以下山,根本不用在那邊等,等到自己死掉。

陳國偉:關鍵是這個犯罪者的殺人手法,根本是漏洞百出。

杜鵑窩人:完全是靠機率。

路那:你們不覺得那個二葉松針很神祕的嗎?

杜鵑窩人:我如果能從台灣把二葉松帶到塞班去,那都不用檢疫了,檢疫就已經等於破功了。

陳蕙慧:毛衣的話真的有可能啦,但有說她換掉外套了,而且去塞班也不可能穿毛衣。

路那:可是小說裡寫夾在領子上。

陳國偉:她當天從嘉明湖直奔機場,沒有空換衣服。

陳蕙慧:老實說我讀這一篇的時候,覺得非常有林白推理雜誌那個年代的味道。

路那:從以前到現在,台推唯一沒有進步過的,就是在男女感情上面的書寫,還有對於戀愛的感覺。

陳國偉:這是戒嚴時期才會有的想像,一出國自由了就會談戀愛。

杜鵑窩人:我還有一個問題,這女的到底犯了什麼法,要叫她去自首?

冷言:你不能說她殺了人,就是死者很笨。

陳國偉:依照冷言指出來的盲點,兇手只要騙男朋友說會帶補給來,根本不用上去,他就會死在山上。

杜鵑窩人:連「兇手」這兩個字都不用講。到最後男主角叫兇手去自首,我就想了半天,要判她什麼罪啊?見死不救不叫遺棄哦。自首到底要自首什麼?她有給酒啊,她只是帶錯東西而已,你要不要喝、要不要死是你的事。如果今天是毒酒,那還有話說。更何況她是在賭運氣,賭男朋友當天就會死。之前新聞說有人在喜馬拉亞山上面,沒有補給品撐了很久。

冷言:其實半天就可以下山,這點就打死一切了。

4〈赫爾辛基眼淚〉

杜鵑窩人:這篇的故事講得不錯,不管那個飲料喝下去之後的功效是真是假。可是有一個問題,美國警察會知道歐洲的通緝犯,還一眼就看出來,然後還叫他去自首嗎?

冷言:看到通緝犯叫他去自首這件事真的非常扯,通常是通報警察,然後停車的時候逮捕他。

杜鵑窩人:而且是加拿大的刑警哦,不是一般警察,知道他是通緝犯,還跟他道德勸說你要去自首。

路那:而且不是文書類的通緝犯,是連續謀殺的通緝犯。

杜鵑窩人:你如果不自首,我就去檢舉你。這樣就好像在說,你不殺我你就死定了,好單純的刑警。

路那:我很有意見,花瓶跟清酒杯差超多,而且鳶尾花其實並不香,雖然很多以它為名的香水,但那個花本身是不香的。

陳蕙慧:有一種清酒杯確實是高的,很像花瓶,但是是陶瓷。

冷言:那個砸一下就破了,根本殺不死人。

陳國偉:好像說是勒死他的。

杜鵑窩人:一隻手要怎麼勒?

陳國偉:那直接勒就好啦,幹麼還要敲他

杜鵑窩人:不敲他打不贏。

陳國偉:這就會形成常常在電視劇裡看到的,下手的角度問題,你要敲就必須面對他,但是勒他要從後面。

冷言:還完全沒有人聽到聲音。

杜鵑窩人:一隻手真的壓得住氣管?我不太相信,那手力應該很強吧。

路那:我覺得這篇優點在於人物背景的設計蠻多元,作者在這邊下了不少功夫,這些角色讀起來都很有意思。

陳國偉:作者其實就是想要寫本格,然後給了一個相對合理的舞台,就是火車。以小說本身來講,我們覺得很好的部分,卻跟命案本身沒關係,是硬裝上去的,這其實是比較適合長篇的安排,可能前面死了一個,後面繼續發生其他事。

路那:裡面有個東西我覺得比較有趣,就是那個穆斯林的8下,後來有用到解謎上面。

陳國偉:我看的時候就覺得,這一篇有刻意瞄準在推理文學獎會比較討好的本格敘事元素,特別是小說裡面的角色功能性還蠻強的,包括誰帶了兇器上來、鳶尾花香跟開門的次數,甚至是討厭8的那個穆斯林,他其實就是關鍵證詞,本來是9後來變成8,兇手又是不一樣的人,還有包括那個鳶尾花的嫌疑犯,這些證據等等。但真正的關鍵問題,也是我最不能接受的,反而是最後要靠極光的顏色來讓兇手認罪。而且是小說敘述到最後才告訴你兇手一定不知道,因為第三節車廂沒有窗戶,就好像寫到最後才想起來補上的。

陳惠慧:我還受不了女生為什麼穿著睡衣,就跑到人家的房間裡面去哭訴,甚至還「撲過去緊抱」。

冷言:我要幫作者講一下話,有些時候我們在寫的時候,心中會希望可以這樣,於是就把它寫出來。

路那:我的第一條評語是「太可怕的愛情故事」,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陳國偉:我覺得這篇小說角色的描述,只能當作功能性來看,因為裡面所有人的過去,都只是交代那個人為什麼要來,跟他們後面的行為沒有什麼必要的關聯。

杜鵑窩人:感覺作者對推理不算非常瞭解。

 

【投票結果】

最終投票結果為〈華麗的拋物線〉獲得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