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屆決選評審共五位,分別為(依筆劃順序排列):
杜鵑窩人、李柏青、陳蕙慧、張亦絢、譚光磊
本屆五篇決選入圍作為(依來稿順序排列):
〈0037〉、〈風雨渡客棧〉、〈最慘的一天〉、〈安心出殯〉、〈棒球癡、吸血鬼、詭辯與勞碌命的我〉
以下為各篇之決選會議紀錄。
〈0037〉
杜鵑窩人:這篇給我的感覺很像童年看到的東方出版社,就是一個故事延續下來,好像有一點小題大作,不知道作者想要表達什麼?解謎有一定水準,結構也完整,但推理跟我認知的不太一樣;看起來好像港島、九龍跑遍了,可是香港地名我完全不了解,覺得有隔閡。
李柏青:這一篇的架構很完整,倒數計時的結構雖然常見,但設計得滿好的,故事的緊張感有出來;解謎中規中矩,每個人的動機明顯,唯一一個結尾的漏洞,就是不太懂凶手想幹麼,凶手到底預設男人會不會來?來的話真的要殺他嗎?他要是在二月十四號晚上拋妻棄子,跑來跟你見面,表示他對你有真愛,那你還要殺了他?這個有點矛盾。計程車司機才叔,也就是偵探,認為凶手「知道他不會來」,但如果凶手預設男人不會來,那準備這些東西根本沒有意義。我覺得如果不要溫度計,單純是要跳車的話,收在這邊會比較簡約一點,當然故事的格局就會更小,本來已經很小了,但有了溫度計以後,邏輯上有點不能自洽。
張亦絢:這篇的優點是有很多細節切中生活,好多計程車司機都跟我說他們想改行開手機店,因為他們撿到手機的比例真的很高。
杜鵑窩人:剛好可以問,我感覺很奇怪,如果是我掉了情婦給的手機,我會很緊張。對於外遇的男性來說,最危險第一件是手牽手穿情侶裝,被拍到就很慘,連工作都要丟掉,第二件就是弄丟手機。
李柏青:對呀,萬一情婦打我家的電話、打我的另一支手機呢?應該要背著太太趕快把手機拿回來。
張亦絢:也許他找不到聯絡計程車的方式,作者可能也有預防,因為他們是路邊隨招的,不是55688那種,下了車要再追不太可能。這篇作品有幾個轉折都很社會寫實,台灣也發生過類似的事件,在初戀的橋上說「你不來的話我就跳下去」,朋友就要緊急去想辦法。司機才叔推理出Dave其實是要謀殺,這部分也不錯,我還有特別去查,烹調用的溫度計看起來確實滿危險。裡面有一些線索是透過「我是計程車司機,所以能得到很多訊息,可以綜合判斷」帶出來,還有地鐵列車的寬度改變等等,滿有巧思。但有個比較大的批評是,司機最後跟Dave的交談寫得不好,會覺得他突然變得不太懂人情世故。
杜鵑窩人:跟前面的人設不一樣。
張亦絢:稍微有一點社會閱歷的人應該都會知道,把男人即將成為父親這件事說出來,是非常刺激女方的,因為像這種外遇的情形,通常會騙說跟妻子沒有性關係。這比較像作者想要跟讀者交代,你看我有維持社會的善良風氣,讓我感覺有一點索然,兩人的交談其實有很多可能性,包括「你看我費了這麼大的勁,沒去賺錢,就是為了找你」,這也很感人、可以發揮,結果卻是這樣寫,非常可惜。對我來說是有很多優點,但最後有點可惜的一部作品。
陳蕙慧:當評審這麼多年來,我的取決標準,首先當然是謎團跟詭計的設計是不是有特點,而且最後的解決是合理的,不是突然的,更不是沒有提供任何對等的線索,因為我作為讀者也是一起辦案,字裡行間是不是埋了合理的線索很重要;第二點,作者埋的這些線索,是不是又具備推動故事的力量,因為有時候線索埋得很好,可是不會說故事,明顯可以看出來這裡太刻意,那裡太突兀;第三,在推動故事的時候,處理對白還有角色的心理狀態,是不是掌握得很好。如果以上三個都做到,當然就會有整體性、均衡感,而第四個則是有沒有亮點,能不能讓我覺得「哇!很棒」。最後一點就是,作者很不錯,雖然也許有缺點,可是我會期待他繼續寫,因為我們要做的是新人的持續性,有的時候會失敗,我們看好他,但他可能只有這一篇就沒了。從這些角度來看,在本屆的五篇裡面,我給這篇最高分,原因是作者是一個說故事的能手,他在很多細密的地方都預先鋪陳了,包括主角為什麼會當偵探,作為一個計程車司機,為了要做生意,所以訓練出各式各樣的能力,不管是從乘客的言談之間得到的訊息,要如何判斷、如何整合,要不要在電影院的後門候招等等,這些都已經在告訴我們,主角是一個很用心的人,作者處理計程車司機是很有說服力的。至於外遇的部分,在婚姻生活裡面,有時候真的是就是這樣複雜,因為我身邊太多這種故事,這一對夫婦並不是真的有什麼問題,可是男的就是會被別人吸引、會亂給承諾。其實故事裡面有懸念,男人是刻意丟掉手機的,不是不小心遺落,他想要偷偷閃人,因為他知道自己走不開,而且他是喜悅的,他要做爸爸了,說不定兩年之間他有無數次反悔,而這一次他已經下定決心,作者也寫得很好,男人從兩點開始就不看訊息了。還有,作者其實是很用心想要寫台灣中文給我們看,他不寫「的士」,把那些香港粵語的專有用詞幾乎都拿掉了,而且他的文字是這幾篇裡面最好的。溫度計應該是不得不放的,因為他必須設計溫度計,司機去到烘焙店,才有理由知道、想像Dave到底要做什麼,很明確知道她要殺男人,或是不殺他,可是確實轉折太快,這是缺點,因為司機已經猜到太多了,從溫度計猜到會有凶行,但猜到穿咖啡色大衣,是因為跟男人的麋皮大衣同一個顏色,這裡有一點過度在圓自己的詭計。不過確實,如果烘焙店的員工沒有指出溫度計,指出Dave是女生,不是男的,司機不可能追到那裡,這部分是合理的,他在這邊又把線索全部拼湊起來,前面就有三個年輕人上車說「明天是大日子」,作者埋了滿多很自然的伏筆,也沒有那麼讓人覺得說教的意味,會覺得你們不要看我們計程車司機都是不學無術,或者都是一些會趁機偷雞摸狗的人。但才叔救了Dave一命的場景,我認為是有一點突兀,可是不得不收在這裡,因為已經告訴我們0:37最後會怎樣。不過還有一點要稱讚作者,故事最後說手機被留下來,又有新的訊息進來,留下一個新的懸念,這樣的收尾可以有兩個看法,一個是事情都結束了,為什麼還把手機留下來?另一個是訊息到底是誰發來的?我非常喜歡這篇,作者的功力很好,會期待他繼續寫。
譚光磊:這一屆的作品看下來,感覺好像在吸收各種領域的知識,非常有趣。這幾年局勢的關係,不太敢去香港,看到香港作品、看到熟悉的地名,會有一種額外的感傷與懷舊。我非常喜歡作者描寫的生活感,細節寫得很好,中間跟那個援交妹的對話非常有趣。我對這個作者的期待度很高,會想到去年〈冰室〉那一篇,很會寫,文筆很好。
陳蕙慧:作者寫出來的文字,讓人覺得他是有生活歷練的,有深度,不膚淺,比如「就像沿著城市的脈絡默默看它形成,感受它的崩解,再靜候它悄悄復甦」,或是「除了要找對哪團雲會下雨,也要懂得避開打雷帶」,類似這樣的句子。
張亦絢:如果是有一定生活歷練的人,對於像外遇這樣的事情,理應會有比較深刻的看法,而不是這麼直接跳到幫忙恢復家庭秩序去,松本清張在處理類似這種孽緣的時候,都會知道事情不是那麼單純,尤其訊息裡面還透露出那個男人認識Dave的爸爸。
譚光磊:偵探怎麼會只因為看到那個訊息,覺得Dave是很愛父親的人,就認為她愛的人也要當爸了,她應該不會想要殺他,這個推論有點奇怪,不太合理,感覺得出是作者的設計。
陳蕙慧:如果我是那個男人,我應該會很怕Dave,不停地傳簡訊,緊迫盯人。
〈風雨渡客棧〉
譚光磊:去年我最喜歡〈救風塵〉,剛好是唯一的武俠,雖然這樣比不太公平,但這樣一比就覺得這篇差很多,不管是文字的功力,還是在拿捏武俠古味跟現代的味道上。其他整體來說還OK,四平八穩,就是弱在武俠味不到位,即使看進展還是覺得少了點什麼,最後揭露五毒教主跟夏歷言也有點奇怪,作者好像預設這個江湖大家都很熟了,大家都知道夏歷言是大俠,但我們並不知道他是誰,一個看起來像少年,一個少女是教主,那樣不合常理,而且完全沒有交代,為什麼他們那麼厲害,外貌卻像小孩子,或許是要給讀者驚奇感,可是反而覺得沒有說服力。
陳蕙慧:這篇其實基本上不是武俠,我覺得作者浪費很多時間在沒必要的細節上,應該要花力氣的沒有花力氣,不該花力氣的花這麼多力氣,而且整個凶殺案,不合理的部分太不合理了,第一個不合理,他覺得自己在搞幽默,捕快進去大廳靈堂,死者的爸爸面無表情坐在那裡,卻描寫「若非他胸口有明顯的起伏,兩名捕快差點就認為這靈堂是為男子設立」。
杜鵑窩人:仵作都驗完屍了,當然知道是誰死掉,這是作者在搞幽默,但很不好笑。
陳蕙慧:第二個完全不合理的是,小說到很後面才告訴我們,盧家有兩個客人在,他們待了那麼久,我們都不知道。官府的人到達,第一要件就是先徹查屋子裡有多少人,怎麼會不知道有外來的客人?還有,到底是「鐵面判官」還是「鐵面員外」?妹妹的安排也很突兀。第三個突兀的地方是,客棧的夫婦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五毒教的教徒,好像是要讓讀者跌破眼鏡,但是真的跌破滿大的眼鏡。
張亦絢:我推測作者原本可能是寫了一個長篇,從裡面抽出一段覺得比較精彩的章節來投稿,你想要這麼做當然可以,但要做一點調整,否則以短篇來看裡面會有很多問題,比如說五毒教主出現得太過突兀了,還有一些花絮性的東西,有一些哏完全不知道意義,比如說盧家姊妹的名字是誰取的,這件事在整篇小說裡面有什麼重要性嗎?有帶來一點趣味或者是謎團嗎?也沒有。
譚光磊:妹妹很在意名字是誰取的這件事,讓人覺得她懷疑自己不是爸爸生的,比較感覺她是想知道親生爸爸是誰。
張亦絢:我覺得有兩個問題,第一是給讀者的空間太少,這不只是節奏跟結構的問題,還有讀者參與推理的可能性,這部分的思考不夠;第二是一些謎團的設計本身不夠設想「正反」推敲的問題,也就是每個推理出來,是不是有相反意向的可能,講到葉子,我馬上就可以想到很多其他的變形,可是作者都順著寫下來,相當可惜。文筆是還可以,氣氛的營造也算是有做出一定的努力,但我相信作者沒有考慮短篇必須是完整作品就投稿了,希望以後可以避免。
李柏青:我比各位評審有一個小小的優勢,我知道這不是第一篇,我看過作者之前的作品,他之前也有投稿。這裡面有提到芙蓉莊的命案,我看過那一篇,但應該是在初複選的時候就被刷掉了,所以我知道作者的設定,包括夏歷言是一個外表很年輕的高手前輩,因為功力高深,所以可以看起來很年輕。我不知道作者有沒有真的在寫系列作,可能是同樣一套宇宙觀,不斷地寫很多武俠作品。但是就我印象,芙蓉莊命案裡也沒有解釋夏歷言是怎麼了,我看到的每一次都是從中間切進去,也不知道哪個是第一篇。講比較正面的,作者在這篇用了兩段敘事,兩個時間軸,跟過往他的作品比起來是進步,設法讓故事變得有趣點,不過有點交替得太頻繁,看到後來有煩躁感。文字上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看得下去但不是優點,他的作品是用武俠的皮去寫西洋古典的推理,就是大宅院裡的謀殺案。像剛剛討論到為什麼故事進行一半會出現兩個客人,這在西洋長篇小說裡還滿常見的,前面寫一半了,突然跟你說樓下住一個老太太,我覺得作者有讀推理小說,但沒有把武俠和推理結合得很好,反而會出現一些衝突,例如你已經是高手了,那為什麼還會留下腳印呢,為什麼還要去探查腳印?有輕功的人應該不會留下腳印吧,類似像這樣的概念。還有每個命案現場都守著一名捕快,中國古代應該沒有這麼嚴謹的調查制度。另外,作者為了寫成系列作,讓夏歷言這個角色變得多餘,本來三個警探慢慢破案比較穩當一點。至於五毒教的教徒,武俠小說每次都這樣寫啊,這是武俠小說的哏,不是推理的哏,店小二都是教徒幫眾什麼的。
陳蕙慧:但我們畢竟是推理小說獎,所以要拿這兩個人做翻轉,應該要是在推理上的,而不是在武俠情節、身分上的,這樣沒有意義,甚至最後連擺渡人都是高手。另外還有一點沒辦法說服我,故事裡一再強調官府的人覺得沒有確切證據,所以無法強留那兩個客人,所以用丹藥還未完成作理由把他們留下來,我覺得縣令應該不會這麼做,也早該告訴鐵長恭他們有這兩人在,這樣太不合理。
杜鵑窩人:我看到這一篇想到兩件事,都跟冷言有關,冷言那時候跟我講:我們前一屆的首獎是什麼風格,下一屆就會有類似風格的作品拚命投過來,因為我要是想投文學獎,一定會買一本看看首獎是什麼樣子。冷言也跟我講過,他完全不能接受武俠推理,因為有太多的不合理。其實這篇也不是不合理,這篇最離譜的是投機取巧,把一個現代的故事挪到古代去,凶器也可以解決,驗屍也驗不出來,也沒有確切證據,什麼都沒有,那不是用猜的嗎,推理推什麼?我感覺作者便宜行事,不想討論凶器、詭計,就兩個嫌疑犯擇一個,動機也不合理呀,這樣就要殺人嗎?
陳蕙慧:其實不必要那麼大費周章。描寫姊姊月季的時候害我一度懷疑她,埋線索嘛,她也不願意帶鐵長恭進去妹妹的房間。
杜鵑窩人:這是誤導啦,可是滿不合理的。三個姊妹相依為命,最小的妹妹款冬大膽到什麼事情都敢做,另一個是膽小到什麼都不敢去,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我認為作者投機取巧,只是不想去搞凶器、搞推理,就用武俠來包裝,因為在古代嘛,什麼都沒有,仵作驗屍也是有驗跟沒驗一樣。
陳蕙慧:如果真的凶手是她姊姊,反而還有點意思。
〈最慘的一天〉
杜鵑窩人:我懷疑這篇的作者是醫學生,還不到醫生的狀況,因為他寫得一知半解。醫院有一個嚴格的規矩,老闆開刀一定是第一刀,沒有一個CR敢把老闆排最後一刀,不管老闆怎麼交代,他都不敢做這種事情,更何況還是排在晚上八點,那是急刀。開刀房只會排到五點為止,後面不會再排刀,晚上八點以後開刀,整組人員要待到那時候,一定會影響到急診刀,會出事。開刀房人力有限,需要留一個人力小組,要開很久的刀只有一個,心臟科要開很久的刀,就會先準備兩組人力了。這篇最大的問題是找不到推理點,你完全沒證據,就誤導大家說是劉醫師開刀誤診,我們開這種刀會有一個特點,病人躺在床上,切片下來直接送病理組織室,冷凍之後馬上判讀,因為要判斷你要割到什麼程度,如果我切到這裡了,切片回來乾淨了,那就可以關起來,如果說惡性還有,那就要繼續切,這是一個醫師的基本功,所有外科醫師都知道,一定要切到乾淨為止。我感覺作者實際上好像都知道一些,就湊在一起,從小兒科R3突然跳到婦產科R1,講得很簡單,但在醫學界突然轉科,一般都是出事過。第三個他想得很簡單,唬一些外行人,看起來很刺激,可是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不可能、不合理,例如在小兒科學整型外科縫法。故事寫得很好,不過還有一個問題,主角「我」一開始被人家頭錘,描述看起來是男性,但後面講到姑姑的遺產,他都在挑女生的飾物、珠寶,態度又好像是女性在挑;要留給阿嬤什麼的,這點也很奇怪,阿嬤不會拿女兒的東西作紀念,每天睹物思人,太難過了。
李柏青:我看不懂作者想要表達什麼,寫了一個故事,好像謎題是姑姑被誤診,但一連串下來並沒有推理,自己想的是那樣就那樣,結尾又加一段討論姑姑為什麼要急著在那時候開刀,他又自己想了一下,結果就這樣子。感覺這篇就是一個年輕醫師的心路歷程,並沒有要去解決什麼事情,但作者要寫主角的成長嗎?卻又看不出來成長在哪裡。綜合來說,文筆不錯,很流暢,比較技術性的東西有說服力,只是整個看下來抓不到重點,故事也不是很緊湊,深度也還好,角色成長也不算特別,就是一篇敘事小說,不能說是推理。
張亦絢:這篇是我的第一名,我覺得它是五篇裡面最能打開推理新頁的一篇。為什麼我認為它是推理呢?它不太像我們熟悉的推理作品,可以追溯到某一些社會派推理,松本清張有一系列的作品,戲劇化甚至是非常限縮,但有抽出問題。推理小說最難寫的東西有兩個,就是什麼叫制度殺人、什麼叫文化殺人,這篇其實就是在寫這個,提供類似的警覺跟敏感度。作者並沒有寫到要改革醫療界,但他把焦點鎖在如果醫療文化跟環境不是那麼的權威性,大家可以開始去質疑,或是有比較民主精神的醫師可以指導。我每次看文學小說跟推理小說,都會有一樣的問題,比較內行的人會過度認真,會說這裡不對、那裡不夠專業,但這應該也要有一定的容錯度,如果以我的了解,我會覺得作者可能寫偏了,或是不夠寫實、細節有錯,可是這能不能在出版以後成為被批評討論的一個點,而不是被當作整篇小說裡面最核心的部分?我很喜歡這篇,覺得非常有收穫,對於一般讀者對醫學的警覺心非常有幫助。研究性別跟醫療的社會學常揭發對女體「過度醫療」的問題,這篇是把某一種社會意識轉化成小說的好例子,但不是說它可以替代真實,因為畢竟不是報導文學,可能有什麼原因使作者用這種方式來講故事,難免會有不周全的地方。就推理來講,這篇真的讓我耳目一新,覺得文筆非常好,投文學獎都可能拿到前幾名。
陳蕙慧:我從十八歲讀松本清張,大家都知道我是社會派的推理迷,不是那麼的本格,但這篇我沒有給他高分。主要原因是,第一,我認為作者強烈想要做社會批判,可是意圖太鮮明,意圖先行,以至於在布局上並沒有做得很細膩,故事變得很片段,一開始講小兒科,突然轉到慘事是姑姑過世,為了這個跑去婦產科,之後看病歷、跟老師學習,自己去推敲可能的原因,他想要批判搶快、搶時間,造成數字上的功績,這件事是不對的,但應該要花時間去更加理解,偏偏他又要額外去講姑姑送的房子,為什麼送不成,最後又批判兩岸的議題,突然又說境外的人,有些男的去嫖娼,東西全部放進去,元素太多,如果可以專心寫其中的一件事情,說不定會更精緻一些。另外,作者的一些用詞我覺得不妥,比如說「我希望姊姊能健康度過今晚」,應該是「我希望姊姊能平安度過今晚」,還有「雖然子宮摘除有方便很多、『便宜很多』的做法」,或是「薏仁姑姑那次回台灣,『完美落在』王醫師沒有門診的區間」,他是在為姑姑抱屈、抱不平,怎麼還說「完美落在」,應該要說「怎麼那麼遺憾、那麼慘」「怎麼會剛好、正好」,我知道是戲謔口吻,可是從頭到尾都這樣,而且他還講「王醫師沒開門診的那段時間。我覺得好巧,會不會太巧了一點」。
杜鵑窩人:陰謀論。
陳蕙慧:對。又說給姑姑換衣服,說市面上的壽衣像給老頭子穿的,這些根本沒有必要,反正換上姑姑喜歡的就好。我覺得作者有很多話想說,對於社會的某一些現象,題材選得好,扣回社會現象我是讚許的,我也從這邊學到很多醫學知識,但我不認為他在結構上面安排得很妥當,因為有很多破碎、塊狀的描寫,不是一氣呵成的,每次看到一個地方就要停下來,疑惑為什麼接下來是這一段。
張亦絢:我認為「完美落在」沒有問題,因為很悲傷的時候我們會說反話,最不希望的事情竟然這樣發生,這是很尋常的。作者其實是要用跟姑姑的感情去帶動劇情,不是毫無緣故去調查,所以特別描寫不希望給姑姑穿一般的壽衣,可能覺得姑姑生前不會喜歡;至於嫖娼的部分,只是要點出那個時機點,為什麼時間上會有點緊迫,是因為政治情勢的變動。這些都是背景性的描寫,我沒有把它當成小說的重點,它只是給讀者一個解釋,為什麼姑姑是一個跑來跑去的人。
陳蕙慧:在別的文章裡,也許這種說法是悲傷,我完全可以理解,但在這一篇裡面,我覺得主角的情緒,無法跟那些字眼連結起來。主要問題還是在於,第一個,重點太分散,第二個,陳述社會現象時的謎團的設計太簡單,他要解決姑姑是怎麼死的、為什麼刀會排在那個時間,這些答案都是主角自己認為。
張亦絢:我不覺得這是太簡單的謎團,作者把懸疑放回到身體的謎團滿有意思。
譚光磊:這篇的文字跟故事我是喜歡的,非常精彩,但看到最後收尾很錯愕,怎麼就沒了,字數不夠嗎?應該還有很多東西要講就結束,還疑惑是不是檔案拿錯。
李柏青:我不覺得這篇有觸碰到制度問題,達文西手術收費比較高,一般的會比較便宜,這是技術所在,醫生可以去選擇,病患也可以。這個案件頂多是醫療疏失,比如說劉醫師沒有切片去送檢查,這是個案,所以我會期待有一個結果,不管是醫生付出了代價,或是主角有心理掙扎,為了自己的前途而放棄舉報,這都會是一個故事的結果,但是這篇沒有,當他發現醫療疏失以後,故事就結束了,這是我覺得整個故事很讓人沒辦法滿足的地方。其實他也不是「發現」,是推測出來的,他也沒有進一步做什麼調查,就只是哀嘆姑姑不幸,我認為不構成推理。我從文章裡也感覺不出主角對姑姑的感情,他以第一人稱來寫,可是角色沒有放進去,雖然文字很精彩,故事也很流暢,但就是缺了點感情,而且故事沒有結束,後面應該還要有三萬字來把這個故事收掉。
張亦絢:並不是所有狀況都需要用到達文西,問題是醫生有沒有給姑姑充分的資訊。
李柏青:小說裡沒有提到這件事情。
張亦絢:就算如此,也不見得可以否定作者書寫的某種正當性。一般人不見得會警覺到這件事,我覺得作者是在做一個暗示,不曉得為什麼大家好像覺得不重要?就是醫生沒有充分告知病人所有資訊的問題。
李柏青:這是個案,故事中,是這一個醫生的問題,並不是醫療界的問題,不是整個醫療界都是這樣。
張亦絢:從個案會發現制度有什麼可以鑽的漏洞,或是不健全的地方。
杜鵑窩人:現在知情同意已經是醫學界很重要的東西,規定是要把所有的可能性、費用、優缺點全部告知,不可以說你用達文西好了,全部的選擇性都要講清楚,用達文西多少錢,用腹腔鏡多少錢,用一般傳統手術多少錢。
張亦絢:我希望清楚表達:我覺得很奇怪,我在現場討論中感受到對於醫學權威的崇敬性跟不要去動搖它的意見,我非常不贊成這些。
陳蕙慧:我不是在說醫療面,我是在探討敘事面,不是談制度或對錯那些,純粹就推理的這個部分,我認為這篇文章在結構上不夠完整。之前好幾屆我都覺得,如果是反應社會問題,像有的會談外送,或是討論外憂,或討論老年照護,都很棒,非常期待這樣的作品,作者選擇這個題材我很鼓勵,覺得非常好,但他的敘事結構沒有處理得很好,包括推理的成分、文字、敘事、人物的部分,都缺那麼一點點。
〈安心出殯〉
譚光磊:算是四平八穩,但說教意味很重,推理謎團上有點單薄。我有一個很大的疑惑,就是那個線索,「够」字的設定,這樣就看得出年紀?
陳蕙慧:這篇跟上一篇一樣,作者也是選擇社會議題,社會關懷的成分很重,也因為這樣子,意念先行,放在這個部分的比重太多,以至於把主角陳巧儀寫成一個神探。像傳單掉出來,前面給的線索非常少,只說她在外面張望,看到桌上一些信件;像帶著兒子死的那個伯伯,到後來才告訴我們說封膠帶的窗戶很高。當然她有做幾件事情,去問了賣老鼠藥的五金行,安眠藥可能也跑了幾家,但我不認為這能說服我,其實我家也有老鼠藥,有的時候是你可能放很久,不一定要去買啊,真的一心想尋死的話,完全可以找得到,但他用這個來推翻,認為他們不是自殺,證據太單薄了。最後又講爺爺是為了顧全他們家,之前有好幾屆來投稿的,最後是那種我就是要賺你熱淚的結局,反正我沒有買單,原因在於是不是所有的情緒能帶你到那裡,作者的功力夠不夠,他的文字其實還可以,就是推理的部分跟最後的結局,我覺得沒有什麼特殊的新意,很老套。
張亦絢:我有點困惑,香港的天橋跟我們的一樣嗎?爺爺跳天橋有點奇怪,這樣會撞車害到司機吧,有點不OK。
杜鵑窩人:我看香港電影,他們的天橋好像沒有很高。
陳蕙慧:作者有些字眼用得很怪,比如說燒炭自戕,戕是用刀子,還有如果陳巧儀是這麼充滿愛心的人,應該不會說「因為住戶的人都死光了,就可以把公屋單位收回再出租」。
張亦絢:作者有一個優點,社工會殺人這件事,本身就是滿懸疑、滿會引起緊張的,很容易會覺得是慈悲殺人,可是確實處理得不夠,想法大於戲肉,在推理小說裡面是很大的缺點。我覺得結構啦,或是一些線索的點,作者算是有用心,不過像傳單這類應該在小說裡面要多作處理的細節,其實還有很多可以改善的空間。
李柏青:這篇算是四平八穩,該有的謎題、調查、謎底都有,文字也不錯,能夠很順的看完。問題在於故事很小,因為是推理小說,所以沒有什麼新意,看到前面自殺,就知道絕對不會是自殺,到結果也就那麼一回事,變成滿平淡的結束。中間的推論過程還OK,不過其他可能性還是有啊,老人家都很喜歡藏藥,一顆安眠藥放二十年不知道還有沒有效。整個故事只能說很平淡,刊在雜誌上還不錯,可以配午餐看,拿來參加比賽雖然也還不錯,但可能沒有到得獎的程度。
陳蕙慧:其實不小耶,這是連續殺人,照理說是嚴重的事情,但這樣的神探跑出來,變成沒有亮點。
李柏青:我不是指案件大小,而是推理的複雜程度,不需要很詳實的調查,看一看就想到了真相,去下個棋就碰到結果,突然就可以破案,是稍微可惜的地方。
杜鵑窩人:這篇讓我想到葉真中顯,他很多篇作品都是類似的東西。就像柏青講的,四平八穩,亮點沒有,作者想講社會議題,可是又不夠深入,三個案件應該是協助自殺,凶手沒有動手,提供方案跟藥物而已,做不做在你,我幫你減輕麻煩,也算是一種慈悲啦,但不是護理師直接打KCL的慈悲殺人,而是慈悲的協助自殺,因為你要是死得很難看又很麻煩,如果還有保險金的問題,還有一點意義。社工跟醫護一樣,接觸太多痛苦,我們有時候看患者到最後,會認為不要再拖下去,可是家屬硬要拖,當然原因有很多,比如要處理遺產之類,這種案件有,但可以寫得再更深入,推理確實格局小了點。
李柏青:缺乏衝突,就結束了。
〈棒球癡、吸血鬼、詭辯與勞碌命的我〉
杜鵑窩人:這篇基本上平衡感很好,要故事有故事,要解謎有解謎,該有的詭計都有,只是好像沒有亮點跟重點,寫得都不夠深入。舉個例來說,我曾經跟冷言討論過,推理徵文獎到最後會發生什麼情形,我就說全靠同行襯托,因為一個人的好,有時候是這一屆大家都很爛,你最好;另一種是我們這群人發覺你的很好,比如說棒球界,為什麼美國那些人,每個對大谷翔平都很驚豔,因為他們認為一個人只能做一件事情,而他一個人可以做三件事情,跑得很快、打得很遠,投得很快,他們沒辦法接受這種事情,有見識的人就會覺得這個人太厲害了。這種東西有時候就是這樣,這一篇四平八穩可是沒亮點,有時候一兩屆之間,可能沒有疑問是首獎,但是放在今天就有點……可以挑很多毛病。像蕙慧講的,我期待作者再寫,因為他有機會。
李柏青:這是一篇沒有特別亮點的推理小說,作者寫的冷笑話我覺得不好笑,而且還滿多的。就技術面來說,我覺得吸血鬼是多餘的角色,以短篇來講根本不用再插一個神探進去。他的背景也沒有交代,教練的叔叔,為什麼?不如說他是學校的新校長,或是球隊捐助者、贊助商,跟球隊還比較有關聯。不過我很喜歡主角賴民,是很可愛的男生,憨憨的滿有趣。整體結構是完整的,但如果是我來寫的話,我會把吸血鬼刪掉,讓賴民碰個頭破血流的去破這個案子,他會到處碰碰撞撞,然後才找到線索、破案了,可能會比較有趣。這一個神探出現得莫名其妙,為什麼教練的叔叔是神探?沒什麼道理。技術上有點可惜,覺得沒什麼必要,當然刪掉可能故事會比較難寫,但是會比較有趣一點。投手陳憲彰也很有趣,應該跟賴民一起去破案,中間過程弄得亂七八糟,搞得很混亂的破案,可能會比較趣味,放一個神探太四平八穩,反而就缺少亮點。
張亦絢:通常對於有很多不合理之處的推理,我是得不到娛樂效果的,但這篇真的非常奇怪,有大大娛樂到我,看完以後心情非常好,可惜不合理的東西太多了,是很跳tone的推理小說,像屍體在校車底下,還有一開始就不要報案的原因,也沒有辦法說服我。作者有把握住一些推理的傳統,像是雙重場景,有兩件事情同時在進行,不知道犯罪到底跟哪一個場景比較有關,比如到底打橋牌跟犯罪有沒有關係,就是阿嘉莎很經典的作品,這是有趣的。但是一開始教練決定不要報案,這個理由完全可以用別的方式來解決,可以說一週前才有類似的惡作劇,所以不能報案。作者找到了一個好的推理點,可是不夠顧慮讀者的看法,應該要做一個合理的切入,做正確的補充。不過他也很厲害,在那麼短的篇幅裡面,要人物個性有人物個性,要驚訝有驚訝,最後凶手是操作記分板的那個人,滿有趣的,真的是有趣取勝的小說,對身心很治癒,是讀起來很快樂的一篇,對作者有很大的感謝,他很有可能自成一格。
譚光磊:另一個會拍動。
陳蕙慧:當評審時有個很有趣的地方,我們會設下一些給分標準,通常有一種小說,會讓你打破這個標準,會莫名地喜歡他,我給這篇很高分,因為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很簡單,但它可以讓你一口氣不間斷的一直讀下去,故事的推動完全沒有問題。我不是笑點很低的人,可是我有幾個地方真的笑出來,作者的功力好在能在這麼短的篇幅內,讓我們對這些角色印象深刻。其實當時我會選會拍動,也是因為他的人物出現那麼多,可是每一個你都不會忘記,這個部分極度的厲害。可惜這篇第二次看就會覺得,為什麼破綻百出。首先,凶案發生在球具室,裡頭難道沒有球棒嗎?
杜鵑窩人:如果拿學校的球棒打人,一看球棒少一支,就知道凶手是誰了。我今天拿別人的偷打,他不一定會發覺。
陳蕙慧:他們是工作人員,在球具室裡發生爭吵,還要特別跑出來練習的地方,拿起高中生的球棒袋,打開袋子拿出鋁棒,他難道不會冷靜下來嗎?也許不會。但拿鋁棒敲人以後,還要藏進袋子裡,真的不合理,這件事情如果沒有解決,接下來的也都沒有辦法解決,這是最大的破綻所在。第二個是屍體藏在校車下面,藏在那裡也就罷了,小說裡面有推測三豐高商的隊伍會晚一點走,作者有解釋是OK的,但是又說勾開帆布可以看到頭部有傷口,這點沒有辦法說服我,很多小地方處理得不夠細緻。
李柏青:球棒是觸發劇情的關鍵,有可能投手拿出來練打,把球棒放旁邊,就被凶手順手拿出來打人,再裝回袋子裡,投手跑完步回來忘記有沒有收起來。
陳蕙慧:故事裡有說投手非常寶貝這支球棒,不太可能沒有收回去。至於教練為什麼不報警,因為她想要贏得這場比賽。
李柏青:這點我也覺得奇怪,對手明顯比他們弱很多,實力懸殊,教練卻好像怕稍微出一點亂他們就會輸掉。
陳蕙慧:教練主要是顧慮陳憲彰暴走,以至於球賽前面就亂了套,作者其實有解釋,這部分是處理好的。我最過不去的就是球棒的破綻,還有刻意安排去檢視三個裁判,握手的部分也很牽強,繭破了,流血在纏布上面,如果是長期練球,感覺拉一把應該不會這樣,何況還戴了手套,有一點累贅。整體來說,還是覺得他的說故事能力應該可以好好發揮,期待未來有新的作品,是一個有潛力的作者。
譚光磊:作者很會說故事,很多冷笑話幽默有打到我,像他說「這樣我們就陷入泥淖了」「你竟然會用『泥淖』這種詞」,我笑得很開心。比較過不去的是,我覺得謎團、神探都跟棒球沒有什麼關係,只有凶器是球棒而已,場上的比賽跟他們在調查的案子好像兩回事。
杜鵑窩人:我們三萬字有時候是一個陷阱,因為要把故事說得圓滿,有時候要東拖西拖、東加西加。以前我們曾經討論過,因為想要區別推理謎題跟小說,所以故意設計出來,希望是真的會說故事,不能只有推理,景翔老師說過,故事跟推理都要有。
陳蕙慧:假設凶手不是那個工作人員,這邊有一段我不同意,賴民說「也許是體能大學的棒球隊隊員自主訓練」,吸血鬼否認說「會願意在一大清早一起自主訓練的好搭檔,會突然在練球練到一半起殺意,殺掉自己的隊友嗎」,這裡到底知不知道凶手的性別?
杜鵑窩人:還不知道,棒球場一般都男的。
陳蕙慧:我覺得如果從這裡發展說不定會比較有趣,因為早上一起自主訓練的,不一定不會殺人。
【投票】
杜鵑窩人:〈棒球癡、吸血鬼、詭辯與勞碌命的我〉
李柏青:〈0037〉
陳蕙慧:〈0037〉
張亦絢:〈最慘的一天〉
譚光磊:〈0037〉
最終投票結果為〈0037〉獲得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