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內容涉及作品劇情關鍵,請斟酌是否閱讀)
本屆決選評審共五位,分別為(依筆劃順序排列):
Clain、杜鵑窩人、胡杰、陳蕙慧、哲儀
本屆五篇決選入圍作為(依來稿順序排列):
〈偵探在菜市場裡迷了路〉、〈冬日將盡〉、〈所羅門的決斷〉、〈似曾相識〉、〈初心村的偵探事務所〉
以下為各篇之決選會議紀錄。
〈偵探在菜市場裡迷了路〉
哲儀:這一屆的五篇入圍作的文筆都不錯,沒有什麼硬傷的部分。這篇裡頭有提到一些在地市場的文化、價值衝突事件,不太像是台灣傳統市場的氛圍,看起來有一點不是那麼習慣;也有提到宗教文化,包括伊斯蘭教不能吃豬肉等等,挺有趣的。謎團本身的設計倒是還好,覺得有合邏輯但沒有驚豔感,算是不錯的作品。
杜鵑窩人:這篇的缺陷其實不大,問題是詭計都會跳過讀者在意的點,而且有些資訊是隱瞞的,比如借卡這件事到後面才說出來,等於是偷吃步。故事讀起來是很流暢的,建議作者修訂一下,把推理的部分搞清楚,就可以開始規劃系列作,因為主角是有趣的,作家的老婆當偵探也是一個賣點,像是尼洛.伍爾夫那樣的安樂椅偵探。
Clain:這部作品設定在馬來西亞,異地文化的新鮮感相當吸引人,作者利用簡單的日常事件,帶領讀者理解當地獨特的宗教文化背景,我非常喜歡;人物的設定也非常有趣,真正的偵探是作家的老婆,而且是精算師,假如要寫成系列的話,可能不見得要是菜市場,可以讓賴維衷招搖撞騙,拿出推理作家的招牌,應該會有很多故事可以大肆發揮;收尾的回馬槍也非常精彩有趣。但是比起清新的人物設定與文化呈現,謎團詭計是相對枯燥的,偏像數學題,A在的時候不能有B,B不在則C也不在之類的習題。
胡杰:這篇的主題牽涉到不同的族群、宗教與文化,謎團有一定的水準,故事滿適合以短篇的形式來呈現,偵探搭檔部分同意窩兄跟Clain的想法,是一個設定上有互補性、互動也很有趣的組合。這篇作品的完成度算OK,前面的一些伏筆到後面都有發揮作用,比如蝦子少一百克,或是菜市場檔口老闆的不尋常舉動,這些都有收回來,我對這篇的印象算是滿正面的。
陳蕙慧:從職業習慣(編輯暨讀者的角度)看,我想提醒作者,留意錯別字非常重要!尤其是參選徵文比賽,如果因為受到閱讀時數十度為錯別字嚴重干擾(怕錯失線索)而被扣分,是很可惜的。此外,也應該避免太多誇張且不適切的成語。
這一篇的謎團設計較為普通,不過用在日常推理上也還是會發現一些小樂趣,相對的,人物塑造上很鮮明生動,情節的鋪陳也看得出用心。值得一提的是,讀到最後,可以感覺得到作者熱愛他設計的人物和對白,也熱愛推理遊戲,有輕輕鬆鬆的玩心這一點很難得。
〈冬日將盡〉
杜鵑窩人:這篇作品犯了推理小說的大忌,偵探完全知道真相,還推理推得有模有樣,演戲演得很好看,最後才說「我早就都知道了」。我們醫生以前考鑑別診斷,進去要看一大堆資料,然後回答你推測可能是什麼病,如果你先偷看到答案再往回推,那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作者沒有把推理真的當一回事,雖然故事講得很好,過程也很流暢,但推理小說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沒有辦法接受。
陳蕙慧:我覺得光是信使本身就是一個謎,這個角色的設定就已經是一個謎團了。我在看短篇小說的時候,會先看結構再看敘事。敘事的部分就是說,不管是第一人稱、第三人稱或是夾雜其中的對白,腔調是不是處理得順暢。再來會看人物,人物是不是能讓人有記憶點。在這三個前提下,把謎團嵌進情節的時候,能不能讓人感受到新意,甚至是張力,當然最好的是意外和翻轉。可是這篇在結構、敘事、人物,包括謎團嵌進去,整體顯得刻板匠氣,以A4來說,四十九頁的篇幅很長,可是真正需要解謎的地方卻是在二十六頁。另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作者想要處理轉型正義,處理文革與人性,但是放在推理小說裡面,感覺有一點不對稱。
杜鵑窩人:他要修正過去的傷痕,糾正過去的錯誤。
Clain:歷史會重複,但我覺得〈似曾相識〉比較是轉型正義,這篇不是。
陳蕙慧:我覺得兩篇都是。也許我們對轉型正義的定義不太一樣,但我把這個定義放在反省、贖罪或是懺悔上,我認為作者想要做這件事情,他描述方海跟師父之間的關係,方海最後想要懺悔,可是卻硬把謎團──就是火場的事情──嵌進去故事裡面。
杜鵑窩人:你們兩個都對,只是站的立場不一樣,Clain站的是後續的政府立場,蕙慧站的是我們在政府的指示下成為加害者的角色後,試圖補償以前的缺失。
陳蕙慧:我認為這個作者覺得文革是前人的過錯所造成的悲劇,這場悲劇使得師父跟方海之間產生這麼大的遺憾,使得他們身邊的人必須犯罪。作者有一個太明確的主題,以至於花太多篇幅去處理他的主張,謎團就因此顯得很弱。在很多社會派小說裡都可以看到這種情況,如果以社會派小說的寫法來說是OK的,但是作為徵文獎,而且是推理的徵文獎,這是不OK的。其實故事裡面有一些很細膩的描寫我是喜歡的,比如阿根愛華珍是因為兩個人擠在小縫裡,最後阿根看到華珍時是直愣愣的眼神,但那些都寫得太模糊了,不是因為篇幅所限,因為重點不在於線索和謎團,而是在於細膩的情感,用了那麼多的篇幅來處理華珍跟方海之間的情愫,滿感人的。從這個角度來看,作者的文筆真的很好,我是欣賞這個人的情懷,但就前面說的幾個層面來看,作為一篇推理小說是不足的。
杜鵑窩人:景翔老師說過,推理小說有故事也要有推理,故事先行,推理一定要跟上去,跟不上去就不叫推理小說。
陳蕙慧:不過我還是要幫作者講話,他還是有精心安排,比如紫砂泥塊在最後的應用,然而重點不在這裡有點可惜。尤其是我很少看到──即使是日本推理──情感可以處理得這麼細膩,包括最後在醫院的時候,阿根對著華珍欲言又止,這滿難的。我反而覺得最大的謎團不是火災這個事件,應該是方海人在哪裡、那個女孩是誰。還有一點,很多人寫知識、技術融入小說的時候,是硬生生的置入,直接把維基百科貼進去,但是這篇把製壺的技術融入得很好,這要加分。
Clain:這一屆入圍作的多樣性讓我感到非常滿足,覺得華文世界很繽紛、作品很成熟。這篇是非常難得描寫文革的作品,有一個地方處理得很好,文革是一九六五年,距離現在已經五十五年,可是這篇不會讓我覺得是用現代人的話在講那個時候的事,但是讀起來又沒有隔閡感,不管是文字呈現、人物情感還是流暢度我都滿喜歡。最喜歡的是三角戀導致謎團形成的處理,阿根喜歡華珍所以嫁禍給方海,而華珍不知道房間裡發生什麼事,她為了維護方海不要變成殺人凶手,就把房門上鎖,阻礙了阿根的設計,每個人都有自己知道的部分與不知道的部分,因此才變成多年的懸念。
杜鵑窩人:那個拿信給華珍的女孩,說她事先就知道方海和阿根那晚所做的事。我很想問作者,方海的資訊應該最少,他憑什麼知道這麼多,又是怎麼知道的?三個人裡面並沒有誰是全部都知道的,知道最多的是阿根,阿根死前應該是想問華珍愛的是他還是方海。
Clain:方海不應該知道真相,他也不知道華珍為他製造密室,而且他為什麼不自己來見面,沒有必要透過信使故作玄虛吧?雖然如此,但我還是喜歡這部作品,前面二十六頁都是在鋪三角戀的哏,還有泥巴的慣性、密室等等,藉由小時候發生的事件來將後面主要謎團的密室結構講清楚,以及門從裡面關跟從外面關的差別,看的時候不會覺得不耐煩。作者寫文革寫得很好,描寫人性殘酷、時代悲劇等等,我當下沒意識到這是轉型正義,但現在覺得確實是轉型正義,在處理方海跟師父之間的關係上,可是並不覺得這當中有任何讓人覺得慰藉的地方。
陳蕙慧:作者一直想講時代的悲劇,重點不在於三角戀,暗藏非常多的批判,但是批判最後又回到就是那樣的時代產生這樣的事情,似乎有一種回歸政治正確的味道,謎團因此被稀釋掉了。
Clain:有一部電影叫《竊聽風暴》,講的是一個竊聽者的故事,這是很經典的轉型正義作品,可以理解電影主角即使作為國家工具,他還是有人性,在某個關鍵點發自良心,改變某些事情,這樣的作品看了感覺療癒。但是這篇作品沒有給我這種感覺,作者只是在描寫時代的悲劇,沒有對師父有進一步的理解,對方海可能稍微有,卻也很薄弱,就是他那一封想要跟華珍和解的信,可是為什麼要五十年後才來做?
杜鵑窩人:文中有寫到,方海知道華珍生病了,覺得再不講可能以後沒機會了,不過這其實很牽強。
陳蕙慧:從頭到尾一件事情讓我心有所感,雜樹為什麼會被砍?因為師父就是雜樹,他是離開主流的,只要反主流的就沒辦法生存,一切要求量產,而藝術是無法這麼做的、是曲高和寡的,文革時代的所有破壞,是不僅要讓這些人沒辦法生存,甚至還要剷除掉所有對於藝術的渴望和高度,我所謂的提出批判的轉型正義是指這個。
Clain:以這樣的脈絡來說,整部作品的中心就是方海師父的那封信,充滿了一種希望,好像是在告訴大家,你們會進步,你們現在過得也很好,華珍也很好、方海也很好。可是作為讀者去讀師父的信,會覺得歷史一直在重演,人們根本沒有進步,讀起來就顯得非常諷刺、可笑。
胡杰:我今年初剛好看了兩部歷史作品,其中一部叫《紅色新聞兵》,是黑龍江日報記者李振盛在文革時期拍的照片,他把不能公開的底片藏在家裡的祕密角落,下放回來之後把底片公布出來,那本書大概四分之三的篇幅都是文革時候的照片,裡頭的文字敘述有提到平反,但是他們的平反可能連轉型正義的一半都談不上,在我們看來是很微弱、很輕描淡寫的平反。後來我又看了另外一部,安東尼奧尼的紀錄片《中國》,一九七二年拍的。剛好在這樣的氛圍之下,這篇作品我看起來就很有感觸,在五篇入圍作裡頭,純粹以讀小說來講我最喜歡它。作者應該是利用描寫一女二男的三角戀,來為文革時代做平反,我猜方海後來不願意出現,要派信使的原因,有可能是沒臉出現。《紅色新聞兵》裡提到很多這種事情,當年曾經告發過的人,過幾十年後看見,滿面通紅地逃走。既然方海是出賣師父的告密者,可能覺得沒臉跟師姐碰面,談論當年這一段。我原本期待有更出人意表的結局,因為信使說「我騙了妳,但這是因為妳也騙了我」,可是最後到底騙了什麼?假如能夠有更出人意表的結局,說不定會讓人更印象深刻。還有師父的那封信,以我有限的對文革時代人們的粗淺了解,感覺師父好像胸懷太偉大了一點,那時候光要把自己的命保下來就很辛苦了,他還能想到世界、想到人類,而且這封信對於謎團好像沒有特別的加分。
杜鵑窩人:作者只是把想寫的東西寫進去,看到那封信會覺得,你是不是叫文革受害者都原諒所有的加害者?事情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不是都過得很好嗎?我每次聽到這種話,都會想到《將太的壽司》裡面老師傅罵他的話:「這是你做的一百條裡面的一條,但對於吃的人來說,這是唯一的一條」,你可以放下來,那是因為事情不是發生在你身上。
胡杰:作者的初衷可能不是以寫推理小說為主,而是為那個時代做個人的平反,推理只是輔助的部分,主要應該不是解謎。
陳蕙慧:我們花太多時間在定義的不同上面,其實平反比較接近我想描述的。確實,看到那封信時整個無言,作者的意圖明顯到只好扣分。
哲儀:我的想法跟各位差不多,覺得這篇是用故事去服務謎團,作者應該是想要表達文革的情境跟氛圍,卻硬把密室謎團放進去。其實文革可以發生很多故事,所謂的火災場景不設定在文革時期也可以,故事想要表達的氛圍跟謎團完全是可以分離開來的。謎團要放在那個時代背景下,必須要有自己的意義,不然就太刻意牽強了。後來信使跟蔣華珍的對話,我騙妳、妳騙我的部分還滿精彩的,讓人好奇會揭開什麼真相,結果卻什麼都沒有,最後的收尾有點弱。
〈所羅門的決斷〉
陳蕙慧:我認為這一篇有很多的不合理,跟〈冬日將盡〉正好相反,作者是為了謎團而創作,兩者截然不同。在結構上,雙線敘事跟時間差並沒有特別的新意;在敘事上,文字也不OK,錯別字太多,非常干擾閱讀,前面叫王居維,後面又變王居雄,類似的問題不少;還有角色上的特意反差,因為一個人有一個綽號,就可以判若兩人?人情上更是不合理,沈渝琪跟哥哥感情這麼好,同樣是推理迷,又有個知音叫王居雄(維),為什麼她要用這樣的手段去暴露他們?這說不過去,明明簡單就可以處理,卻為了謎團而必須這樣處理,這樣的安排過於刻意。第二個人情上的不合理是,沈渝琪跟後來的阿誠之間的互動和關係,也是刻意要讓這件事情變成實境秀,為了要讓她可以再寫作?最大的毛病是作者根本搞不清楚什麼叫抄襲什麼叫重複,二萬二千一百四十五字的作品,卻認為「只有頭一萬字和最後二千字完全相同是沒問題的」?只有一段重複我就不想看了,哪能忍受一萬字,罵評審與否不是重點。
Clain:這篇有出奇招,作者用某個方式吸引讀者的好奇心,從第一頁就讓人用高度興趣的心態進入。因為我是評審,閱讀的時候會忍不住想,萬一真的發生這種低級的錯誤,那不是很可怕嗎!我非常喜歡這一篇,它的創新給我的驚喜度,讓我壓倒性地忽略缺點。創新在於有兩組人馬、兩個時間點跟兩個地點,各種錯置與重組,但覺得可惜的是這沒辦法影像化。不過的確也有一些缺點,像蕙慧姐提到的,怎麼可能改一個名字就判若兩人,我被說服是因為覺得沈渝琪可能有點阿宅,沒有辦法當場說出口,所以用這樣的方式揭發,她想要改頭換面,不過並沒那麼有說服力。
陳蕙慧:裡面有一句話我不太理解,「如果現在我主張Side A的沈民強和Side B的沈民強是不同人,只是同名同姓,你能夠否定嗎?」這只是在耍嘴皮嗎?然後阿誠又說:「我是故事裡的人物,當然能夠否定」,這樣會混淆線索和邏輯。
Clain:最後面已經揭開謎底了,有點玩後設的趣味性。
陳蕙慧:我不覺得有趣。這篇也是屬於意圖太明顯的類型,融入得不夠好。
胡杰:我先講一個小插曲,收到稿的時候大概看了一下檔案,看到前面第一句話的時候,當下我想協會可能是不是有點疏漏,怎麼把準決選的會議紀錄夾在小說裡面?後來當然發現這是小說的一部分,是作者意圖的一部分。我是注重形式的人,有時候形式超過內容甚至會讓我覺得很過癮,譬如第十一屆的首獎是〈倒帶謀殺以及連環殺人魔的困擾〉,我看會議紀錄時發現有些評審對這樣的寫法不以為然,有強烈的批判,可是那一篇讓我驚豔,這絕對有個人偏好在裡面。在技巧方面,這篇有強烈的後設色彩與敘述性詭計,敘述性詭計就是一翻兩瞪眼,喜歡的人很喜歡,討厭的人很討厭,而我剛好是屬於前一種,只要形式玩得好,玩得很驚豔,玩得很漂亮,玩得讓我傻眼。當然其中有一些人情世故、邏輯上面的偏誤,也有錯字,也有對協會評審運作過程不夠了解的部分,但我覺得作者是用顛覆性的作法直搗黃龍,可以說他膽子很大,或是神經很大條,敢這樣子挑戰評審。
陳蕙慧:在著作權法裡面,只要有一段或者一行字一模一樣就是抄襲,作者在前提上就已經偏了。
哲儀:這一篇的中心思想很簡單,就是作品到底是誰寫的,「所羅門的裁決」大概也是這個意思,但是裡頭用Side A、Side B,用不同的人跟綽號不斷交錯,想要營造出漂亮的敘述性詭計,偏偏我剛好是很不喜歡的那一個。這一屆的五篇入圍作裡頭,〈所羅門的決斷〉是最難影像化的一篇,其他四篇都很有畫面感,如果想要讓敘述性詭計成為影視作品的話,就我目前看過的,還沒有真的很成功或敢去嘗試這樣的作法,未來有興趣影視化的創作者可能要考慮一下寫作上的形式或方式,當然如果只是單純想要塑造敘述性詭計所帶來的逆轉意外性,也是可以嘗試,但是這篇並沒有那麼說服我,不合理的狀況太多了。
杜鵑窩人:這篇作品最大的問題是一開始就作弊,Side A沒有先寫,開頭應該就是Side A,卻被藏起來了,到後面才講有Side A、Side B,不應該這樣做。我不喜歡〈倒帶謀殺以及連環殺人魔的困擾〉的原因,就是不能純技術,如果這樣要接受的話,前幾屆的〈古典力學的象徵謀殺〉更精彩,幾乎把所有本格翻過去,比這篇精彩,兩篇可能有異曲同工之妙。作者應該是以我們協會當假想,卻不知道我們在準決選之前的分工,你要用一個組織,就要知道這個組織,你不知道文革沒辦法寫文革,你不知道白色恐怖沒辦法寫白色恐怖,你要寫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可以,我們的評審辦法大家都知道,絕對不會發生低級錯誤,我們這個制度的缺點是不會挑出特秀的作品,可是絕對不會挑出錯誤的作品。這篇的最大弱點就是要用敘述性詭計,那就要公平,要像《去問人頭吧》那樣一開始就告訴你,而不是到最後才說明原來有Side A、Side B。兩篇一樣的文章、兩個一樣的人,一再重複玩這遊戲,讓你去混淆,第一次看有驚豔,但看第二次會發覺公平性太低。
陳蕙慧:我心目中最好的敘述性詭計還是《櫻樹抽芽時,想你》,最後解謎時覺得自己怎麼那麼蠢,怎麼會被騙。我認為短篇不太適合用敘述性詭計,長篇比較適合,會產生人情上的各方面不合理就是無法展開,這篇寫成中篇可能會比較好,可以把人的互動放進去,比較不會那麼扁平。但還是有個巨大的錯誤,就是一萬字重複的部分,這是知識上的欠缺,無法說服我。
杜鵑窩人:這是技巧問題,真的要推理小說跟詭計平衡的話,這篇不行,跟〈冬日將盡〉是一樣的缺失,偏重沒有踩好,以偏重來說甚至還不如〈偵探在菜市場裡迷了路〉,〈偵探在菜市場裡迷了路〉很標準,整體的平衡感很好。
Clain:這篇雖然是形式遠遠大過於故事骨肉內容,但是他的形式充滿創新,還是很值得鼓勵。
〈似曾相識〉
Clain:這篇我看了三次,第一次看的時候,在我心中排名還不如〈偵探在菜市場裡迷了路〉,因為裡面有太多的斷裂,有些地方沒講出來,看不太清楚到底在幹嘛,特別是結局,後來看第二、三次才比較能理解。作者的確是有想要處理轉型正義的企圖心,處理在那個年代,受害者變成加害者的情形,比如說阿英是抓耙子,或者是外省人來台灣,作為一個加害者,他本身是怎樣的人,把這些人從教科書裡面解壓縮,變成比較立體的人,作者的描寫讓我充滿驚喜。這篇有很多留白,邱品雯應該一共回去了七次,所以每個段落其實是不同的次數。後來我自問,邱品雯做了什麼,為什麼會停在最後那一次,她在第七次改變了什麼,使得結局她要去六張犁為梁紀恩移骨。我猜想,經過她的努力之後,梁紀恩在第七次做了某件事情因此而死了,才會葬在六張犁的亂葬崗那邊。這部作品的缺點是很多東西沒有講清楚,但是多讀幾次後反而覺得優點是刻意的留白,因為歷史有很多東西是沒有辦法講清楚的。讀完以後的餘味非常好,非常有特色。
胡杰:我有一個疑問,這篇是否算是推理小說?
Clain:我覺得有推理,它的推理性在於作者到底要告訴我什麼。
杜鵑窩人:故事就是謎團,問題是沒有線索可以讓你推。
胡杰:這篇我讀起來比較辛苦一點,看的過程中會覺得不太清楚到底是哪個時代,要到後面才比較明白,作者在敘述上面或許可以用更流暢的方式來說故事。梁紀恩是一個滿有特色的人,不是一個純粹的統治集團,不屬於權力的中心,而是執行者的角色,我猜想他應該是東北人,因為滿洲國的關係會講日語,跟台灣人之間會比較有共同語言,不像江浙人與台灣人之間的隔閡會比較深,作者或許可以再多安插一些那個時代類似背景的人,去做更深的刻劃,去發掘梁紀恩的掙扎。其實國民黨裡的東北人跟江浙人之間,就已經有權力、利益上的隔閡,並不見得是同一派的人,像以前東北人梁肅戎有幫施明德做辯護,所以東北人與江浙人兩方的立場本來就不盡然一樣,這種情感上的衝突是很好發揮的點。
哲儀:我也想問謎團在哪裡,看第二遍時覺得是類似魔幻寫實的概念,想說是一種電影哏之類的。我可以接受推理小說裡頭有魔幻設定,但是動機跟設定要夠清楚,邱品雯跑這麼多次都失敗,她的月光寶盒在哪裡?我甚至以為是不是腦內迴旋的概念,整件事都是在她腦裡發生的,可能會比較合理一點。裡頭的描述很多跟〈冬日將盡〉有點像,只是比〈冬日將盡〉更有衝突,不是在大時代裡的三個人的小故事,而是時代裡頭不同角色、不同族群之間的衝突與情感糾結,寫得有趣,概念也不錯,只是結局無法說服我,不會覺得是一篇OK的推理小說。
陳蕙慧:我反而不覺得作者著眼的是白色恐怖,這篇主要用力在寫情、寫失去、寫失落,為此要離鄉背井,但也因此無理可推,不知道謎團詭計為何。文字上的敘事功力和鋪陳比〈冬日將盡〉要好很多,不過確實會覺得混亂,因為一直跳躍,不是只有時間而已,又把戲劇因素加進去,顯示出作者的企圖心很大,有把反覆性和層次感寫出來。如果拋開推理小說不談,純粹以一篇小說來看,既然要處理情感,就必須要有文學上的審美,但這篇的審美是錯亂的,作者寫的情是屬於精神上面的、靈魂的,因為隔閡造成巨大的悲傷,可是中間床戲的處理非常粗俗,落差很大。有一些東西根本不需要寫,作者偏偏別的地方留白,在這裡卻那麼的赤裸,本來可能可以放到文學雜誌,結果卻要放到八卦周刊。
Clain:我讀的時候也不喜歡赤裸的部分,但我並沒有覺得邱品雯喜歡梁紀恩,只是覺得她在實驗怎麼突破梁紀恩的心房。
陳蕙慧:我覺得邱品雯是被梁紀恩吸引的,我試過刪掉赤裸的部分,對全文一點影響都沒有。其實東野圭吾在寫《白夜行》的時候也非常粗暴,可是他從頭到尾的審美是一致的,一流的作者處理這種粗暴是因為符合人物的設定、人物的內在,但這篇把精神感情面設定得那麼高,行為卻這麼的粗俗,尷尬的地方在於這種落差。
杜鵑窩人:作者是不是要暗示邱品雯不是那個年代的人,因為她表露出那些生理上的反應,是不是要告訴讀者我不是當時的人,才會這樣做。
Clain:現代人也不見得會這麼大膽。
陳蕙慧:也許作者真的只是要表示那個年代的女性不太可能這麼快就跟人上床,現代的女性比較有可能,可是完全沒有必要。
哲儀:作者可以用不一樣的方式來表現。
陳蕙慧:有一段寫得很美,「薛郎。為妻,送你一程──」那是多麼壓抑。給創作者一個建議,如果要處理一篇談情的小說,必須要留意自己的審美。這篇該含蓄的時候是極含蓄,卻突然跳到極粗鄙,此外,該給線索的沒給,留一大堆的白,以至於整體感不夠,平衡感失掉。但它確實比〈冬日將盡〉描寫得更深層。
Clain:有些地方讓人出戲。
哲儀:會覺得畫面感像是要看王家衛的電影,結果出現東京熱之類的。
杜鵑窩人:〈冬日將盡〉是平反,這篇我認為是「救贖」,救贖男主角、救贖林阿英跟她的老公,讓她的老公見到兒子。可能梁紀恩就是硬扣留讓他看到兒子,所以自己也被殺,才會到亂葬崗去,不然以他的身分退休應該是葬在五指山公墓。
陳蕙慧:我沒有覺得救贖,反而〈冬日將盡〉有。
杜鵑窩人:如果沒有救贖就是按照原來的歷史,現在因為硬插這一腳,讓林阿英的老公看到兒子,讓梁紀恩心裡產生滿足感,讓他知道我也做了好事,縱使無法幫忙解套,至少讓對方了無遺憾,所以我認為這一篇的重心是救贖。
陳蕙慧:我覺得很生硬,是硬套進去的,所以感受沒有那麼深。
杜鵑窩人:推理小說最大的麻煩就是平衡感不容易抓,不然島崎博不會寫那四大要素,景翔老師也不會一再提醒小說跟推理不要跑掉,這本來就是一定會遇到的問題,歷年評選也常常碰到。這一篇是小說寫得好,可是沒有理可推,這是很大的缺失。如果有看過《大話西遊》那一段月光寶盒的人,一看到就會發覺只是為了修正一個錯誤而已,解謎就是到最後有沒有照著你的意思走。
〈初心村的偵探事務所〉
胡杰:這篇的文筆還算有趣,尤其當中有一段「現在已經兩萬多字了,要詳細說明的話肯定會超過三萬」,這次入圍作滿多篇有讀到會心一笑的部分。魔法世界的設定與推理算OK,不過我不太清楚第一頁跟四十一頁附的兩封給爸媽的信的用途是什麼。故事裡提到很多那個世界生存的規則,看起來還滿有意思的;推理的部分雖然沒有到出神入化,但還可以說得通,沒有看到特別的漏洞。
杜鵑窩人:那兩封信跟日記是相呼應的,寄不出的信也是一種日記,第一天夏駱可很沮喪,到最後終於突破,這個設定有很大的意義。異世界來的每個人的天賦特技都很奇怪,推理、廚藝、吸收、要把自己的技術教別人才會升等,這些在我們世界都算是犧牲自己的東西。這篇算是小品,但是從頭到尾有呼應,很紮實也有平衡感。五篇入圍作裡面,這篇是最不突出的,特殊設定一大堆,可是我認為他不一定最會煮菜,但是他最用心。
哲儀:作者給一個設定,讓讀者進到這個世界裡頭,再來處理發生的這些事件,算是合乎邏輯。對我來說,裡頭比較吸引人的有趣地方在於新手村的設定,但這部分沒有打到我,屬於小品的故事,沒有看完會驚豔的感覺。
陳蕙慧:我給這篇滿高的分數,主要是因為它的平衡感。在結構上,第一跟最後一封信是非常有必要的,第一封信是在敘述以前,這已經是在鋪哏了,他還說了比羅.拉斯洛、科學怪人這些暗示,比羅.拉斯洛是發明原子筆的人,而科學怪人是破案的一個關鍵,最後成立偵探社又呼應夏駱可的天賦是推理。在敘事上,很少有短篇的推理敢寫這麼多對話,而且對話靈活,這是才華;在人物設定上,很少有人物設定是一出場你就會記得的,這個也是才華。前面幾篇的人物有一些是刻板的,例如〈冬日將盡〉,〈似曾相識〉某些部分也是刻板,但還算鮮明,而這篇是每一個角色出來你都記得他,馬庫斯也記得,馬爾會長也記得,庫克主廚甚至惡魔管家、女神都是;在文字上,也靈活到一開始就吸睛,「我在這個世界過得……非常不好,看看我在幹嘛就知道了。我居然在寫字!」這些很小的地方,作者沒有寫得過火,有些人喜歡練肖話(自以為幽默),但是他完全沒有,都是很適時的加上俏皮話。這部作品有另一個旨趣是很有意思的,就是「一個廢柴的成長之旅」,你跟著主角這個人,從他一無是處,是一個nobody,到最後可以開偵探社,你會自然產生共鳴,是一篇勵志小說了。就一個短篇小說來講,結構、敘事、人物、有趣度都結合得很好,謎團嵌進去也不會覺得突兀,我認為它的完整度非常高。
Clain:這篇很可惜的是沒有甚麼驚喜。上一屆有一部作品說的是一個初心村的冒險者,用電玩裡面的設定做推理,我當時感覺滿驚喜的,雖然結尾有點可惜,所以沒有進入決選。今天作為一個決選評審,等於是讀到相似的設定第二次,驚喜度就沒有這麼高。其實兩者的設定是不一樣的,這一部作品比較大的問題是,作者設置了非常多的規則,比方說勞姆有空間法術,比方說惡魔下了血咒不能說謊,可是主角參考了非常多的證詞都是惡魔提供的,包括庫克大廚其實找過馬庫斯、雞血與人血的判斷,可是最後惡魔卻說血咒是假的,原來他其實可以說謊,這完全是給自己的鐵證一個巴掌,試圖俏皮卻反而開了一道後門。當讀者發現有些規則是作者說了算,說服力就變得薄弱,甚至讓整個推理過程崩潰。
杜鵑窩人:主角在故事裡說了,沒辦法,沒法醫不能檢驗,他要怎麼辦?惡魔在這裡的角色就是法醫兼搜證小組兼鑑識小組兼刑警,所有任務都是惡魔做的,因為惡魔的功力很高,只要把主角想像成一般的常人偵探,惡魔是整個刑警組織就好,作者不提供這些資料,推理就無法進行下去。惡魔只是在血咒這件事上撒謊,因為不這樣講的話沒人能對他放心,這個動作也是不做不行。這篇最大的弱點在於前面寫了太多設定,但後來想想也不算弱點,作者為了讓後面的條件一再限制,就只好把前面的故事全部講清楚。
Clain:人物塑造非常成功,世界觀也很成熟,可是謎團跟最後的詭計真的說服不了我,因為太像遊戲了,包括分屍的部分也是。
杜鵑窩人:那個是迫不得已的,我們也不會要求短篇小說裡面出現震古鑠今的謎團,當決選評審這麼久,從來不期待會有很震撼我的詭計,因為新手很難跟成名作家比,這篇的謎團是弱點,但是沒有錯誤,合理就好了。
陳蕙慧:我是就小說論小說,每一篇都是就結構、敘事、人物設定、情節設定、完整性、平衡感來看整體感,這篇的兩封信前後完整,而且中間有鋪陳,水平是一致的,平衡感很好,層次鋪陳有說服力,不會卡住,屬於平均分數會拿到高分的,而不是某一點特別突出就足夠。
杜鵑窩人:這一篇就是拿到市長獎的好學生,不是每一科都第一名,而是每一科都有一定的分數,其他人是可能其中一兩科超強,但是其他科目有缺陷。我的重點歷年都一樣,就是推理跟小說要有平衡,這個詭計很老也很簡單,但是作者用得好,他活潑的線路有點像薛西斯在寫的小說,設定浪費了多一點的篇幅,但這是有必要的,因為沒有這些限制,後面的推理就不存在,乾脆直接問惡魔凶手是誰就好,惡魔可以知道過去未來啊,那不是更快嗎?惡魔心裡有數卻沒講,讓偵探自己找出答案,所以惡魔才願意服從他,當他的管家,讓他開偵探社,那是一個可愛的惡魔,這角色有點像《哈利波利》的多比。其實最主要就是我們要的是平衡感,決選評審就是要找五篇裡面誰最穩定,不要讓別人感覺怎麼挑出這種首獎。
Clain:身為推理迷與評審,我想要支持的作品並不是犯錯最少、最平衡穩定,而是能開創新局,帶來驚喜的作品。難得今年大豐收,有了各式各樣風格與主題,而且相對成熟的作品,其實五篇中有好幾篇得首獎,我都沒有意見,除了〈初心村的偵探事務所〉,因為異世界的所有規則都是作者設立的,但是他自己並沒有條條遵守,球員兼裁判,自己說了算,這是讓我過不去的點。剩下的四篇,在選出我自己的第一名前也是經過天人交戰,〈所羅門的決斷〉是最近幾年來讓我讀完最滿足,驚喜得不得了的作品,雖然在人物性格描寫上較薄弱,但是瑕不掩瑜,我會希望能鼓勵並支持這樣的作品,也希望這樣的作品得獎能吸引更多力圖創新的創作者。
【投票】
杜鵑窩人:〈初心村的偵探事務所〉
陳蕙慧:〈初心村的偵探事務所〉
Clain:〈所羅門的決斷〉
胡杰:〈所羅門的決斷〉
哲儀:〈初心村的偵探事務所〉
最終投票結果為〈初心村的偵探事務所〉獲得首獎。